待去諸笑嗬嗬退下,便有其他各部酋豪依次獻禮。從馬、牛、羊、橐駝,到皮革藥材,各種土產、山貨,不一而足。安撫使高坐交椅,微笑受了禮物,馮道抱著個冊子在旁筆耕不輟,記錄禮單,估價,李三郎則不時指點。這禮品不能白拿,等下要估價迴賜。這事兒二哥知道,為什麽呢?李三郎準備的這些布帛、鹽茶等物,其中不少絹布都是從老黑這裏刮走的。


    待獻禮完畢,眾人來到一個大木台邊上,這是一大堆摞了三層粗木,都已曬燥潑了油,靠近些,便有一種油、木混合的香氣,十分醉人。這是參考契丹的祭天禮。隻見李大郎站在木台前,手舉火把,高聲道:“諸位,今日來者,某記在心裏。此次盟會倉促,多多擔待。日後,諸部紛爭,須來柳城關說,不得擅自攻殺。遇外敵來犯,亦速報來,我必以大軍討之,諸部亦當相約共擊之。有違此誓,天棄之。”說著將火把丟出,大木台立時燃起熊熊烈焰滔天,李大郎就以烈火為景,一手指天,朗聲道:“各部揀選勇士五千入義從軍,二月內集軍柳城,開春後,老子要討契丹迭剌部。明歲會盟,在潢水祭天。”


    安撫使爸爸這般豪情壯誌,眾酋豪們十分心悅誠服,就撲在雪裏高唿:“全憑大唐爺爺做主。”


    此前義從軍已從各部抽了千人,待這五千人到位,就是一共六千,多少能頂點用了。義從軍,李大打算學學李克用,給口飯吃,打兩仗活下來就補充進豹騎軍,作為騎軍的後備兵員甚好。李大郎出塞,可不是陪著酋豪們跳大神來的,出人丁,出牛羊馬匹,為李大帥征服草原添磚加瓦,才是這些土豪該幹的正事。


    李大帥的賞賜,是好拿的麽。


    這邊大火熊熊燃燒,來參加會盟的部民們圍著火堆吃喝蹦跳,玩得開心,眾酋豪入城大酺,二哥則匆匆迴營。今夜有大事要辦,酒不能吃了。將手下叫到一處,問:“備妥了麽?”神情頗有些緊張。


    “妥了。隻等下令。”此次冬季奔襲近千裏,衣物、幹糧、軍械全部備齊,一人五六匹馬早就喂好。大寨主摩拳擦掌道,“頭兒,有人往北去。狗日地很狡猾,四人四馬往北跑了一段,兩個走迴,另倆一人雙馬走了。追麽?來得及。”


    “追個屁?讓他去報信,好好等著吧。”二哥心說,李大自有安排,嘿嘿笑道:“好,都吃飽休息,將馬喂好,子時出發。”


    張順舉道:“嘿,好賊子可得多吃些,最後幾頓飯,吃一頓少一頓,哼哼。”


    ……


    真是天公作美,上午還晴空萬裏,下午就烏雲蓋頂,天將黑時,竟然飄飄灑灑落下雪花。將到子時,隊正以上軍頭集合起來,此時的二哥裹得似個粽子,裏頭穿了羊毛夾層的衣、褲、足衣,厚皮靴。外層皮袍子還沒上身,但是皮褲已經捅上,屋裏熄了炭火,卻仍是熱得老黑額頭竄汗。


    “都曉得幹嘛吧?”休息了小半夜,二哥情緒高漲,笑嗬嗬地問。


    眾將皆曰:“曉得。”


    “此戰厚賞,都給弟兄們說了吧。”元旦出征,沒點實惠怎麽得了。看眾將都點頭應承,二哥又擦一把汗,道:“出發,不打火把,各隊盯好各隊,不許走丟一個。速走,真他娘熱死爺爺了。”


    一出門,寒風卷著雪花撲麵而來,二哥立時一個激靈,忙把皮帽子扣上,裏麵也是帶毛的,兩麵還有翻起的護耳。都翻下來,在下巴係了皮索。頭上已套了厚布頭套,隻露出眼孔鼻孔,臉上也都塗過了油防凍,膩膩乎乎難受。戴上皮手套,頂著北風出營門,王寨主已在等候。


    二哥以手擋風,問:“附近沒有探子吧?”


    老馬匪吸溜著鼻涕道:“沒人。”


    “嗯,這大雪天敢出來,直接斬了。”對大寨主的工作二哥一向滿意,在王義耳邊低語幾句,王寨主一愣,沒多說話,轉頭就去領路。眾人上了馬,漸漸消失在風雪裏,很快沒了蹤影。


    ……


    城內將府裏,酒宴還未散去。


    李三郎從門外迴來,附在大哥耳邊說道:“毅勇都已出發。”


    “李承嗣呢?”


    李崇武看看邊上的沙漏,道:“再有半個時辰出發。”


    李大合上微醺的雙目,忽然起身道:“諸位。某不勝酒力,先去歇了,你等慢慢吃,都盡興。”有幾個離得近的土酋聽到,紛紛躬身施禮,更多的則根本沒注意到這邊。今夜李三郎把燒刀子不要錢般擺起,讓這幫土豪喝個痛快,又組織了侍婢在旁伺候,大小酋豪們一個個玩得非常狂野,實在有些辣眼睛。


    去諸等李大離開,稍坐片刻也讓素支盯著,自拉了掃剌跟去。果然有人等著他們,領到別處。李安撫正在吃茶湯醒酒,薩仁那從旁伺候,去諸看這場麵溫馨,滿臉堆笑,湊趣說:“下雪了,好兆頭啊。”


    “大唐有句話,叫做瑞雪兆豐年。”李大迎合一句,舔舔發幹的嘴唇,道,“此次來人,有多少可靠?”


    去諸道:“五百。”


    李大道:“午後有人往北去,是吐勒斯部。看來,這位兄弟不大老實啊。”這麽大冷天出城,不用想也知道是幹嘛去。去諸麵露兇光,道:“我去。”說著把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不。”李大將碗茶湯端給去諸,身子向前探了探,看著去諸雙眼道,“人我已截下。不要打草驚蛇。明夜帶上吐勒斯部,以及你那五百人出發,依令即可。你部裏人都妥了吧?”


    “妥了。三千騎。馬亦齊備。”


    安撫使悠悠道:“吐勒斯是你部族人,打完這仗你再發落他。打起來,且讓他衝在前頭,活不下來便聽天由命。咱六七千人,攻其不備,足夠了。”


    去諸想想,道:“不過,咱走了,這裏怎辦?”


    “有三郎在,有數千兒郎在,勿憂。明夜還要趕路,早些迴去休息。”待去諸走了,李大郎看看身側的薩仁那,道:“我走後,千萬仔細,有事便與三郎說,這廝辦事把細。”薩仁那將頭靠在李大臂彎,嬌聲道:“讓掃剌跟你去吧。萬萬小心。”


    李大輕輕攬著薩仁那的香肩,輕聲道:“好!”


    ……


    次日中午,李大再次招待了酋豪們一頓酒肉,待其再次東倒西歪,便親領了豹騎都五百騎、保定軍千騎並一千義從軍,整整兩千五百騎,哦,還有掃剌的三百騎。其中保定軍基本兩人五馬,義從軍則勉強做到一人二馬,機動性與一人六馬的豹騎都明顯不在一個檔次,比掃剌也要次點。不過沒關係,一共隻有兩三百來裏路,不遠,可在奚王那裏補充馬匹。


    天地冰封,突然把胡兒拉出來吃風,一時間怨聲載道,直到聽完李大承諾的賞賜,聲音才小了一些。鬧到最後,情緒最大的是吐勒斯,可惜他人寡力孤,看李安撫神色不對,手已摸在刀柄上了,也不敢再鬧騰。走一夜,待到天明點算人頭,吐勒斯所部二百餘人,已走丟了數十。不過義從軍也沒好到哪去,同樣有近百人找不到了。李崇文幹脆又留下一百義從軍迴去尋找,撿到掉隊的便全部帶迴柳城,自己則繼續馬不停蹄趕路。


    又一日夜,到達饒樂山下。


    ……


    與此同時,潢水南岸的契丹牙帳裏,釋魯與阿保機等人正在聆聽前方的消息。


    來者是吐勒斯的兩個族人,風雪天裏跑了數百裏路趕到。聽他介紹了柳城情況,便讓人出去。釋魯裹著一條厚毯子,問:“阿保機,你覺可信麽?”


    阿保機眉間緊鎖,道:“唐人狡計百出。仗著糧多,總喜在春天出塞,趁咱馬力弱、牲口疲憊占便宜。不過,咱們人說去諸那邊有股唐軍數百人貓了許久。前陣子去諸南下時假意走了,其實是找處營地藏下,南去是奚人假扮。咱也是才發現。這夥人剃了頭,穿著袍子,若非碰巧,還真被騙過。這就奇了。哼,那位安撫使是跟咱耍心眼子呢。”


    去諸把女兒獻給唐人這麽大的事,契丹人豈能不知。從奚人牙帳過來,跑快點也就是一兩日行程,釋魯早想殺過去教去諸做人。但是各部大人懈怠,不願再主動招惹唐軍,沒有這些混蛋支援,迭剌部人手就很不足,要防著南邊的唐軍,哪敢將族中勇士都帶走去打奚人。


    唐軍的斥候就跟蒼蠅一樣,天天圍著迭剌部草場轉悠。也不來打,就這麽看著你,煩也煩死。派人驅逐,這幫家夥仗著馬多,逃得飛快,根本追他不上。裏麵明顯不少也是契丹,隻是不知是品部、烏隗部餘孽,還是所謂的熟契丹。總之非常惡心。嗯,最近落雪,這幫唐軍狗崽子不知跑哪貓著躲了,稍稍消停一點。有種別走,看不凍死你們。


    曷魯道:“我以為阿保機所言不差。唐人故意說等春天來,實是想今冬下手,從奚人那邊打咱一個措手不及。或者,唐軍已經出發了?”


    烏隗部與品部前鑒不遠,麵對近在咫尺的唐軍,迭剌部哪敢鬆懈。雖然撤迴牙帳,但是在山口的探馬是一日不曾鬆懈,族中三千勇士,更是時刻準備著。擠乳製酪、囤積牧草,都需要大量勞力,若非部中有許多奴隸做活,還真就撐不住。數千人不勞作,對任何一個部落都是沉重的負擔。


    長途奔襲,並非草原人的專長,唐軍亦擅此道。


    “我在柳城、燕城見唐軍有多座軍營,馬匹甚多。若從柳城出發,一人多馬,一二日到饒樂山,再二日可到此。若唐人使詐,元日出發,今日或明日便該到了。”能從大榷場順利出來,敵魯到現在都有些恍惚,那黑臉長漢明顯神色不善,但是居然沒有動手?唐人總是讓他捉摸不透。


    曷魯道:“不急,那邊探子未歸,應沒這麽快。”


    阿保機道:“部人該動起來了。”在攤在地上的羊皮卷上,用火炭燒出了山川河流的模樣,準不準麽能看個大概,就見阿保機在上頭比劃著說,“唐軍若從奚人那邊來,哪怕有雪,快馬兩日腳程可至。一路沒有阻擋。若我領兵,可清晨天明前出發,一路不停,到此應是半夜,不用休歇,直接開戰。如營中無備,必可大勝。我既已有備,正可半路伏擊之。”


    曷魯道:“咱們可在西邊數十裏處等著。他們一路跑來,人困馬乏,正可擊破。唐軍突騎厲害,這次莫要硬打,隻欺他人乏馬疲,盡發族中丁壯,以離合之兵,困也困死唐兒。”所謂離合之兵,就是你衝上來我撤,散開,躲著,讓你抓不著,待你要休息,我再圍上來惡心你,讓唐軍有力使不出。當初在燕城北,限於地形局促,契丹人的優勢無從發揮,如今可就完全不同了。


    釋魯道:“唐兒當有多少?”這卻不是問曷魯,而是麵向敵魯發問。小夥子認真想想,道:“我見唐兒馬雖不少,至多也就二萬上下。數百裏行軍,一人沒有五六匹馬怎能,二萬馬至多三四千人。再說,唐兒不能全來,否則柳城還要不要?燕城還守不守?便如此放心那些家夥?料想能來二三千人。”


    曷魯道:“奚人等部定會出兵。奚人不足懼,卻可以供馬,則唐軍當可多來。二三千不可能,好歹三四千吧?哪怕是四千疲憊之師,嗯,咱至少得出一萬。寧可人多些。”邊說,邊在心裏盤算這一萬人怎麽出。說這話曷魯有些難過,從前打奚人,打女真,打室韋,從來都是契丹人以少勝多,如今麵對唐人卻不得不靠人多取勝,實在有些丟臉。


    阿保機亦道:“部裏丁壯都去,各部還有二千人在,全帶上。關乎我族興亡,不能隻咱們出力。唐軍不來則罷,來了,就別迴去。”對於之前在唐營所受的冷落與鄙視,阿保機豈能忘懷。最好是那個安撫使親來,聽說去諸把最漂亮的女兒送了這廝,哼哼,待滅了唐人就要他去諸好看。嗯,若是去諸也來就省心了,免得自己還要多跑幾百裏。


    又二日,西邊未見唐軍蹤跡,卻有吐勒斯的人又來。


    三千唐軍,一人多馬,於元月二日夜離開柳城,果然向奚人牙帳去了,去諸與奚人數百騎也在。


    數木對上了。


    唐軍三千,加上藏在奚部的數百,奚人再湊三二千,一共六七千騎,手筆不小。但是不怕,這冷天的跑幾百裏地,減員在所難免,不比自己在家門口打。釋魯在帳內轉來轉去,道:“讓各部再出人是難了。”這是實話,各部隻勉強留了二千勇士在此過冬,此時再找各部搖人肯定來不及。“族中丁壯都動起來,至少湊齊萬人,越多越好。三千多唐軍不可能都是精銳,還要留下看家。算他二千。一萬人,以逸待勞,五個打一個若還不贏也別打了,降了算了。”


    奚人?嘿,大於越根本就沒放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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