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浮雲駿,翩翩出從戎。


    且憑天子怒,複倚將軍雄。


    萬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風。


    日輪駐霜戈,月魄懸雕弓。


    青海陣雲匝,黑山兵氣衝。


    戰酣太白高,戰罷旄頭空。


    萬裏不惜死,一朝得成功。


    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


    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


    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草原深處,一片氈包正升起嫋嫋炊煙。


    帳篷內,火焰在上下狂舞,燃燒的牛糞散發出異香撲鼻。黑哥指指對麵高歌的李三郎,搖搖頭道:“老秦,這廝又抽風了。”秦光弼卻道:“二郎,有句話說得好,武夫沒文化,大蟲不長牙,懂麽。”


    “什麽什麽?”屠子哥真是一臉懵。秦副將也不解釋,隻擺出一副無比惋惜地模樣,丟下句“要讀書啊”,抱著酒囊走了,留下二哥在火堆邊發呆。“什麽什麽。”奶奶地,感覺秦哥越來越神神叨叨。屠子哥從鍋裏撈出兩塊羊排嚼了,不去管他,湊到李三郎邊上,道,“三郎,該迴了吧。”


    出來抄掠胡兒已有六七日。眾將忙著準備打草穀,招待了劉公子一餐酒,就各自忙碌,隻留下李大應付他。


    李承嗣帶張德走一路,往東去抄掠吐渾部。赫連鐸死後,吐渾部落仍散居在代北雲、蔚一帶。在豹軍眼裏,吐渾人就是典型的軟柿子,豈能不捏。李崇武則帶了秦光弼、屠子哥走一路,往西往北,這邊多為沙陀、室韋之類。沙陀人因是李克用的親戚,最近過得比較滋潤,肥的流油,哪裏想到會被河東來的匪徒破家。至於室韋這幫套馬漢子,在草原上始終存在,又從來不很主流,很好拿捏。屠子哥這路先後破了三個部落近千帳,擄獲三萬多羊、四千多牛,三四千匹健馬並橐駝若幹,並少量糧、鹽、茶等物,搜刮得十分仔細。


    借著火光,李三正在寫寫算算。四千兵,按照一天吃四百隻羊,這些畜牲足夠吃三四個月,隻要李承嗣不走空,半年之內無乏食之憂,算是解了燃眉之急。聽到老黑問話,抬頭答曰:“得走了。明天迴吧,趕著牲口走不快,等迴去李鴉兒差不多也該到了。”


    等迴到雲中,果然得知隴西郡王已至應縣、渾源一帶駐紮,命豹騎軍出雲州,往安邊與劉仁恭匯合。軍令寫得明白,前軍以劉仁恭為帥,李存審、李存文、薛阿檀都是副手,要聽劉哥的指揮。


    李三在城中睡了一夜,就與劉二先去安邊,與劉仁恭接洽軍機。為免打草驚蛇,他們從雲中出發,向南繞路渾源到靈丘。來迴還須數日,豹軍便借此稍作休整,等待出發。


    十月底,劉仁恭抵達雲中,隴西郡王竟也同行而來。


    此時,雲、代之地早已雪蓋三重,一片蒼茫。李克用深知部下品行,親自召見諸將,為劉窟頭站台,當麵言明前軍以劉哥為主,各部各將悉得聽令。又親設大酺,犒勞眾軍。還破天荒頒下賞賜,嚴明軍律,強調進入盧龍不得燒殺擄掠。當然,有用沒用,李克用心裏也很無底。


    三日後,大軍頂著寒風出發。以劉部數千為先,李存審、薛阿檀兩部為中軍,豹騎軍再次擔任了後軍。此次不走安邊城,而是出雲中向東偏北,經清塞軍、天成軍直取媯州。也就是從大同走後世張家口、宣化一帶,經延慶進入居庸關。經過多輪補充,豹騎軍畜力充沛、給養充足,全軍過萬戰馬、馱畜,出雲中,向清塞軍行進。


    前方還有四百多裏才到文德即後世宣化,劉守光不在前軍呆著,沒事總跑來左營尋著二哥結伴緩走。之前劉公子來送信,因是公幹又要避嫌,二哥與他也沒怎說話。但畢竟是過命的交情,見他來尋自己,黑哥還是分外欣喜。仔細想想,與他相交數年,與劉二經曆了許多,也學到了不少。


    此刻兩人並轡而行,縱有寒風撲麵,依舊談興甚濃。


    二哥道:“不在前軍呆著,來此何為?”得了小劉一雙白眼。“專程尋你說話如何。”劉守光道,“老鄭你這可以啊,那四百步軍皆是硬紮。咳,不似兄弟我蹉跎多少歲月。”申請頗覺落寞。


    劉守光叫他本姓,二哥心喜,但麵上也不好應他,道:“待拿下幽州,你阿耶做節帥,你自然跟著水漲船高。這般作態,是來戲我麽。”劉守光道:“他是他,我是我,又不是爺爺做節帥。再說,大王能否守諾,嘿,誰說得準。”二哥道:“唉,我一直想問。大王怎就暈你阿耶做節度使,河東那幫老貨肯麽?”劉守光搖頭晃腦地說:“那你說,除了我阿耶,還有哪個合適?盧龍與河東來迴打了這些年,河東人來幽州坐得穩麽?再說,河東要拿下盧龍,嘿嘿,想得挺好,隻是,若無你我在前開路,他進得來麽?


    至於那些老貨,怎麽還不明白?因李存孝之死,大王深恨舊將,怎肯讓彼輩再來。看,除了李存信在南邊,其餘老將不在晉陽蹲著,就在大王身邊。前麵那個李存審,原為李罕之部下,來河東日短,與蓋寓絕非一夥。本姓符,據聞前次破赫連鐸,就你我放火那次,這廝以先登之功得大王賞識,收為義兒。那薛阿檀稍早他幾歲到河東,與存孝相厚卻與眾將不和,哎他跟你很熟啊,這你曉得吧。這不明擺著麽,取幽燕,大王就沒想用舊人。依我觀之,大王多半會在事後調豹軍迴晉陽任用,攪攪混水。我找你是一片好心,若調豹軍迴晉,你可千萬別去,那是賊窩,去了不得好死。我想想辦法留你下來,你我兄弟在幽州做番事業,不強於去河東送命麽。”


    “哼。父王待俺不錯,至少比你阿耶強。”二哥誠心刺激劉公子,道,“李大從景城就跟他,怎樣?他自己輕敵為人偷營,反來怪我。莫非我軍中上下戒備,又有爺爺親自鎮著,哼哼。父王待俺不薄,為甚要跟你阿耶,等他哪日來砍我麽。再者說,你阿耶做這節度使也是仗了父王勢,怎就不算寄人籬下了。還不是父王說甚是甚。”


    這黑廝舊事重提,尤其一口一個爸爸叫得歡實,劉二也有些惱火,有心解釋,話到嘴邊又打住。隻作惱恨狀,道:“過去都過去了,提他作甚。這不有俺呢麽。”屠子哥道:“你?有你頂個蛋用。”劉二惱道:“鄭二你這不仗義了,非要我明說麽。”黑哥腦袋一歪,撇嘴道:“俺一個粗人,你不明說,我怎知你要作甚。”劉守光無法,四下看看,元行欽在前帶隊,邊上隻跟個李小喜。小李子立刻會意,帶人都閃遠些,黑哥也揮揮手讓劉三幾個滾遠,劉公子這才賊兮兮道:“單哥兒素與大兄相厚,劉雁郎無可無不可。你來幫我。盧龍諸州,阿耶這點人看不住,你來,定能重用。我予你尋個好去處,我在內,你在外,嘖嘖。”


    要說黑哥全不動心那是扯淡,但他眼珠一轉,道:“前次你說要與李大分治幽州。哦,你騙人。”劉守光道:“我騙,我騙個屁。此事絕非戲言。我是說,你不管李大要往哪去,你留下幫我來。畢竟定他去留還要看大王意思,你一個小營頭老子好安排呐。”


    麵對小劉赤裸裸的收買,二哥天人交戰了一迴,道:“容我細想。”劉守光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可莫犯傻跟李大去說。”二哥道:“我蠢麽什麽都說。哎,就這萬把人,能成麽?”之前兵諫就搞得一塌糊塗,後麵折騰一年,也是稀裏嘩啦,二哥心裏是很缺底氣。卻見劉守光信心滿滿,神秘地說:“你看著,李匡籌死定了。”二哥撇撇嘴道:“頭幾次不就沒成?”劉公子惱道:“你隻管看。”


    正說著,李三郎騎個馬晃蕩蕩過來,遠遠招手道:“劉哥來啦。”看看二哥,又看看劉公子,道:“說,你兩個又要幹什麽壞事?”劉守光道:“什麽叫又。你防賊一樣防著我,俺找老鄭說說話,能幹甚。”李三笑曰:“哎,二郎如今也姓李,莫搞錯了。”招了老黑一記白眼。“我知了,你又想來挖人。”被說破心事的劉守光一點不虛,道:“是又怎的?想將你豹騎軍都帶走呢。”李三郎一副盡在掌握的表情,嘿嘿笑道:“老實交代,你們在說什麽?”目光在這兩人臉上轉來轉去,直看得劉二郎心虛。


    李三忽把頭一湊,道:“哎,這次你爸爸行不行,別給咱兄弟們坑了。醜話說前頭,讓咱填溝壑那是門也沒有。”劉守光尬笑道:“這話怎麽說,你我什麽交情。放心,皆安排妥當。”看看李三郎來也說不了再多,遂向二人拱拱手道,“走了,晚些再來。”


    待他走遠,李三郎也就要走,被二哥一把抓住,道:“怎麽不問?”李三郎笑曰:“這小子無非那幾件事,有甚好問。”二哥道:“怎說?”李三郎道:“對老劉家來說,首要是坐穩幽州。對劉二來說,要緊則是自己上位。還能有什麽花花兒。他想挖你又不是一天兩天,有什麽難猜。”


    二哥聞言道:“放心,離了豹軍,俺是哪也不去。”


    李三卻滿眼大度,說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二郎若有好去處,家兄絕不攔你。此前大王想要你去鴉軍,大兄並非虛情假意。當時蔚州新敗,咱們寄人籬下,前程未卜,二郎能得大王信重那是好事。你看,托你的福,大兄跟你都拜了大王為父,若不然,你當能放咱們來雲中?大丈夫當有淩雲之誌,二郎是真豪傑,又何必拘泥於這些。”


    二哥道:“休說胡話。你這酸丁性子得改改,恁不爽利。爺爺有多少斤兩,心裏有數。若非你那個冊子,俺這數百人都帶不穩。李大不負我,我亦不負李大。”這話題有點沉重,不好再說,皆住了口。


    一路行軍數日,前麵來信文德已破。


    文德即後世宣化左近,是北地邊城,屬盧龍媯州治下。大軍入城休息,劉仁恭的前軍卻不在,一問方知是急襲永興去了。


    永興縣,大約在後世涿鹿。


    再一日,再傳捷報,永興城破。據說是劉仁恭使人扮作潰兵,賺開了城門,砍翻幾個死硬,守軍遂降。


    豹軍繼續起行,剛過永興又聞懷戎已降。劉窟頭故技重施,假扮敗兵奪城。


    這一路真是勢如破竹。


    風雪急行,士卒多有疲敝,前麵居庸關險阻,遂要休整兩日,看看情況再走。豹騎軍抵達懷戎附近時,天色將晚,他們人馬眾多,城內不宜安頓,便在城外尋了幾處村莊休息。


    王寨主已在前尋好了莊院,二哥吹了一路寒風,能有房屋歇宿真是謝天謝地,全不挑剔。院子約摸五六畝大小,不說奢華,勝在幹淨,進門就覺舒服。王隊頭一邊領路一邊介紹:“主人姓馮,祖籍冀州,後遷來此地。我已與他家主說了,借宿數日,讓他放心。哦,這家主人是個讀書人,喚作馮良建,曾在朝為官,已備妥酒食。這邊走。”


    進入盧龍,李大再三強調軍紀,住宿民家一定約束軍士,不可傷人害命,不可奸淫,不可擄掠,違者皆斬。豹軍紀律森嚴,有組織派捐是一迴事,擾民是另一迴事。在魏博派捐,就有那不服指揮的被殺了幾批,如今大夥都很聽話。因豹軍人多,已無法在一處駐紮,左營遂獨占了一個村子。聽罷王寨主的安排,二哥連把頭點。


    進了堂屋,就見一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迎來。看他不足六尺高矮,包著襆頭,麵如冠玉,一雙濃眉如刀,細長的目內神彩深邃,配一身淡青儒服,倒顯得幾分出塵飄逸之感,使人難生冒犯之心。


    老馬匪介紹道:“這便是此間主人馮公。此乃我家將軍。”


    二哥叉手行禮,道:“馮公,攪擾了。且放寬心,我軍休息兩日即走。大帥說了,我等皆是盧龍子弟,此次隻為討匡籌,不擾民。俺自有糧肉,用你家裏一些柴薪也會算錢。若碰壞了哪處也都賠你。勿憂,勿憂也。”那馮良建聽了,心中苦笑,麵上恭敬道:“咳,算甚柴薪錢。莫傷人便好。”


    堂內點有幾個炭盆,閉了門倒也不冷。二哥遂與馮良建並坐主位,張舅哥等人在兩邊坐了。便有仆人端來水盆羊肉,配著果脯、佐酒,二哥幾口吞下,覺著遠遠不夠,起手招唿人再去宰羊來,就了炭火烤著吃。


    馮良建碗裏才吃一半,道:“我家裏廚子怕是不合將軍口味吧。”


    二哥又使人要過一囊酒,咕咚灌下兩口,是葡萄釀,把嘴一抹,道:“馮公是讀書人,家中吃食精細,卻不知我等武夫辛苦。”指指外麵風雪,道,“今日走了怕不有七八十裏,午間隻啃得兩口幹糧,全靠晚間這頓幫補幫補,鬼知道明天是留是走。見笑,見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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