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二年,西元八九三年。


    時光匆匆,就在這樣的一片祥和氣氛中,大唐送走了既不景氣也無福氣的景福元年,迎來景福二年。臨近新年,劉將軍大開府庫,給全軍發賞,有錢帛有糧肉。之前搶了草原牛羊不少,劉哥出手闊綽,一時軍心大悅,都道劉帥仁義。


    過完上元節,劉將軍決定急軍士之所急,辦件大事。弟兄們在安邊城吃了三年風沙,該問問輪戍的事了,就令愛將李崇文派人迴幽州瞧瞧。李大自稱不好走開,差遣李三去辦。鄭二見大冬天沒甚事做,自告奮勇同行,主要想迴去看看老娘,順便將幾個胡娘和娃娃送迴去,這邊著實是艱苦了點。


    於是二十餘騎和幾輛馬車離城向東,車上拉著隊中兄弟的部分財貨物品以及家書,順道送迴幽州。哦,還有李三郎的四個胡女和孩子,嗬嗬,小白臉身體不差,豔福也不淺,每次看鄭二目光投來,李三都覺著小臉臊紅。


    同是冬天,同是軍都陘,鄭哥坐在馬背指指點點,述說當年來時路上的點點滴滴。“三郎,上次從此過去安邊也是冬日,轉眼三載啦。”想來這三年經曆,李崇武亦覺恍如隔世。看兩邊枯藤攀繞,敗葉成堆,一片蕭索,李三感慨道:“可不。當時隻說去給大軍看後路,沒想到一去三年。按規矩,怎麽也得調咱們迴來,迴來幽州,鄭郎有何計劃?”


    實話說,這問題二哥聽了有點彷徨。當初老大與他想著兩頭押注,而且那時雲中還在赫連鐸手裏,占了半個蔚州,也算是個地盤。劉窟頭若能安心經營,豹營跟著水漲船高,鄭哥也能共同進步。但情況顯然與他哥倆所想不同。主要是赫連鐸膿包,他丟了雲中,致使孤懸在外的安邊城非常尷尬。北邊是媯州的高家的地盤,東邊是大山,西邊、南邊都是河東軍,魏州地狹民貧,屁個前途也無。若非如此,好不容易有塊地盤的劉將軍,為啥想要挪窩呢。


    但是離了安邊能去哪?這也是個問題。


    老大想法倒是清楚,得一步步弄塊自己的地盤,但是怎麽一步步地弄,這就超出二哥的能力了。但這些話二哥想想也沒法跟小白臉說啊,抓耳撓腮半晌,道:“這,俺沒想過。總之豹子都到哪俺便到哪麽。”


    李三郎聽了,笑著搖搖頭也沒多話。前方望見城頭,是懷戎城到了。


    懷戎城,是媯州治所,大概正在後世官廳水庫一代,坐落於媯水北岸,再向東南的居庸關,就是幽州西北大門。此處是清夷軍駐地,作為控製山後草原的重要據點,懷絨一帶亦是幽州屯田重地,以供軍資。李三郎遣人先去通報,道:“鄭郎。媯州高家是鎮中宿將,據說所部高家軍甚是精銳,咱們去拜望一下。”


    “精銳?”二哥不屑道,“比得咱豹都麽?”


    李三想起當初說鴉兒軍精銳的往事,“嗬嗬”笑笑不語。


    將要入城,迎出一眾人來。打頭是個三十許歲的漢子,身體健碩,卻是麵白短須,一身素色錦袍,看穿著不似武將倒似個文士。上來一行禮,道:“可是李宣節當麵。”李崇武催馬上前迴禮,道:“正是。可是高軍使。”李崇武的正式告身是宣節校尉,正八品上,高家是河北老兵頭,如今話事人是高思繼,任媯州鎮遏兵馬使,算是媯州的土皇帝。


    那漢笑答:“那是家兄。”


    李崇武道:“那是高副使了。”高思繼的弟弟,那就是兵馬副使高思祥。果然那漢應了,撥轉碼頭讓出道路。卻沒忙走,向老黑拱拱手,道:“未知這位壯士是?”李崇武介紹說:“這是我軍中虎將,鄭守義鄭隊頭。”高思祥上下打量鄭哥一番,點點頭,便在前引路。


    不片刻來在一處府邸前。


    但見門前甚是寬廣,兩邊擺著戟架,數員壯碩的軍卒侍立。進了門,又是別樣光景,一路迴廊宛轉,山石草木、水塘齊備,隻因此刻天寒,枯草冰湖顯得有些蕭瑟,若是夏日,當是另一派林蔭碧草、鮮花奇石的美景。


    此時二月初,冰雪尚未消融,進了明堂卻溫暖如春,幾隻銅鶴口中飄出淡淡清香,與透窗而入的日光相映成趣。高思繼已在堂中等候,請了眾人落座,敬他是劉仁恭的使者,將李三郎讓在主賓。簡單通傳了家事,聽說李崇武的爹曾在朝為官,高思繼對他又高看兩眼,道:“劉帥一向可好?”


    “還好。有勞高帥掛念。”


    高思繼道:“哎呀,還是大順元年時,劉帥押運糧草路過,與某見過一麵。一晃三載啦,劉帥此番差你迴幽州有甚事麽?”最近劉窟頭在鎮中風頭狠勁,去年李節度在雲中跌倒卻吃肥了大老劉是一樁,後來他搶草原動靜很大,許多胡兒都跑到媯州這邊逃難是一樁。


    李三郎道:“我軍戍守安邊三載,期限將至,軍心思歸。李公原說今春調兵來換,但眼看此時不見個說法,劉帥遣我問問後麵怎麽安排。”


    “哎呀。”高思繼詫異道,“你不知麽?”


    李三郎茫然道:“何事?”


    高思繼說:“上月獨眼龍攻成德,李公已統兵南下去了。你等不知麽?”


    李三與鄭二聞言,麵麵相覷,哪知如此不巧,可是他們在安邊沒聽說啊。高思繼看他二人模樣,是真不知道,便道:“據聞成德不敵河東,頗有折損,想是李公急去救援。且稍待李公迴鎮再說。既來之則安之。李公不在,不急去幽州罷,不妨在此盤桓數日。”


    聽說李匡威不在,李三郎也覺麻煩。口裏卻道:“高帥好意心領了。李公在不在我也得去呀,好歹討個說法也好複命。安邊難過,軍士們翹首以盼等信呢。”高思繼微微頷首,看李三郎心事重重也聊不痛快,便道:“一路辛苦,先安頓下來,洗洗風塵。稍晚同飲。”


    “如此,有勞高帥。”


    聽說李匡威南下,調防之事八成就要泡湯。鄭二哥倒沒覺怎麽,李崇武不免神思不屬,這頓酒自然是吃得有些寡淡。挨到天明,拜別了高思繼,一眾繼續南下。出居庸關,歸心似箭的鄭哥就放開馬蹄疾走。


    進城李三郎自去子城匯報,鄭哥直接迴家。劉三兄弟、郭屠子各迴各家各找各媽,鄭全忠幾個等在城中沒有房宅的,都去鄭老板家裏安頓。


    進了顯忠坊,不幾步就見鄭家肉鋪子生意紅火,嘹亮的嗓音穿透寒風,飄入鄭哥耳畔。“慢走,還來啊。”剛剛送走客人的張桂娘收了銅錢,隻覺眼前一暗,什麽玩意遮擋了視線,緩緩抬起頭看,不是這老狗還能有誰。


    一滴熱淚幾乎奪眶而出,忙把袖口擦了,鄭張氏虎著臉喝道:“好你個老狗天打雷劈,還知道迴來,死在外頭吧。”


    鄭哥咧嘴笑道:“娘子何出此言呐。”翻身下馬,搓搓手就想上前,忽覺母大蟲臉色不對,越發陰沉下來。壞了!二哥想起身後三個胡女和孩兒還在,哎呀怎麽忘記安頓她們。隻見鄭張氏順手抄起案上小半條肥肉劈頭就丟,鄭二連忙低頭讓過。就聽鄭夫人怒喝:“好你個天殺地賊痞啊,什麽人都敢往我屋裏來了。”


    黑哥哪敢接口,奪路而逃,一口氣到後門,迴頭看看潑婦沒有追來,這才喘勻了氣。正見要出門玩耍的小屠子兄弟幾個,真是鄭老板的種,長得又黑又壯,瞧見老爹迴來的小屠子仿佛耗子見了貓,貼著牆根撒腿就跑,讓鄭隊頭溫暖的大手空空地落在風中淩亂。


    罷了!鄭老板整整衣袍向裏麵走去。


    時值午後,鄭老安人吃罷飯,抱著手爐正在曬太陽困覺。心有所感一般,老太太忽然抬起頭來,朦朦朧朧就看見一個身影過來,眯縫著眼睛嗬嗬笑道:“二郎啊,又去哪裏耍子了。”


    鄭二郎嘴角噙淚,袖口摸了一把,撲到地上給老娘恭恭順順磕了頭,乖貓般蹲在一邊,輕輕給老太太捶腿,道:“俺,俺,”卻是話到嘴邊說不出口。老太胖手撫著鄭二的大頭,仔仔細細查了幾遍,道:“還瞞我不成,什麽買賣一走三載。不就是做軍麽,張氏不知哭了幾迴。”


    鄭守義卸下背上的包袱,取出兩條皮筒子遞到老娘手裏,道:“兩條狼皮筒子試試。暖和,俺親手射來。”


    老太雙手在狼皮上細細摸索了兩迴,好像是在撫摸著世間最華美的皮裘,笑說:“胡扯。你何時善射了?哼,耍耍刀槍還成,跟你阿耶一樣,會個屁弓箭。”鄭二看老娘高興,也嗬嗬傻笑湊趣,胡吹大氣道:“娘娘,孩兒現在長進了,手下一千兒郎,以一擋百不好說,一個當十個還是當得。俺若沒點能為,怎麽拿住這幫殺才。”


    老太太啐道:“你殺節度使了,一千兒郎,去。”


    鄭二郎也不分說,就安安靜靜給老娘捶腿。不意門前人影閃過,打眼一看,牆角果然站了一人,頭頂一個囚髻,一身素色長衫。鄭二郎揉揉眼,以為是看花了,這不養在外宅的巧兒麽。卻見老太太招招手,讓那巧兒近前,拉起她手輕輕摩挲,道:“年前,大郎做主把人給你接迴來了。”


    鄭二雲裏霧裏有點懵,當初可是鄭張氏給打出門的,這就接迴來啦?沒敢直接問老娘,四下張望,道:“阿娘,大郎呢,沒迴來麽?”


    “前兩日又出城了。”老太太將兩人手拉在一處,“莫怕,張氏允了地。這些日辛苦了她,人也給你接迴來,再莫與她打。去罷。”


    “哎。”鄭二牽著小妾的手向裏挪步,想起外麵還有三個大的兩個小的,沒給打死吧,巧兒都接迴來了,看來有門兒啊。心懷忐忑地讓巧兒先迴房,鄭二悄摸摸往前堂轉,卻見母大蟲帶著四郎正在安頓同來的鄭全忠幾個。小猴子鄭全忠見鄭哥探頭探腦,就指著分配的住處叫道:“隊頭隊頭,俺住這裏。”


    被搞暴露的鄭隊頭硬著頭皮閃身出來,假意看看各人安頓的怎樣,眼角卻一直往老四身上飄。鄭老四鄭守禮一臉淡定,暗暗給二哥示意放心,指指柴房方向,鄭哥心說,柴房就柴房吧,先領迴來再說。迎上鄭張氏的眼睛,鄭哥作勢道:“都安頓好了啊。”


    “哼。”張桂娘白了這老狗一眼。


    鄭哥忙上前去,硬拉了張氏大手,同往後屋去了。


    放下不提。


    再說李三郎。


    在媯州已知節度使李匡威不在,城中是他弟弟李匡籌守城。節度使住城西南角的子城,李崇武在城門口通稟身份驗過軍牌,等侯片刻被引入子城。李三郎抬眼觀瞧,兩邊值哨的軍兵也算勤謹,甲仗鮮明。


    待進官署,便見到李匡籌。


    這是五大三粗的一條好漢,頗有幾分威嚴,也嚐披堅執銳陷陣殺敵,隻是這幾年多在城留守。卻邊上一文士道:“李節度往援成德,劉鎮將有甚話隻管對李公講。”李匡威外出李匡籌以節度副使留守,這是近年慣例,不用解釋。


    李三郎遂將劉仁恭的書信雙手奉上,道:“都在書裏了。”李匡籌接來看罷了也不搭話,將書隨手遞給這文士又看。


    片刻,那文士道:“蔚州軍心如何?”


    李三郎恭敬答道:“不敢欺瞞李公,軍心思歸。”


    那文士道:“蔚州現有多少兵?”


    李三答曰:“正兵五千,土團鄉夫及民壯有近五千。”


    仍是那文士說:“皆需換迴麽?”


    “是。”李三郎道,“新附之地,軍士多為燕人,日久思歸,都需換迴。”


    那文士再問:“糧豆還能食用多久?”


    李三郎道:“兩個月。緊些三個月吧。”


    那文士捋須故作遺憾道:“劉軍使守蔚州三載,勞苦功高啊。早該迴來。節度使這事辦得岔了,行前亦無交代。咳。節帥南下不久,一萬人換防,幽州目下兵力不足,且待數日整頓了兵馬,再去換劉軍使迴來。李公以為如何?”


    李匡籌想也不想,點頭道:“甚好。”


    那文書道:“且稍待。”轉身取紙筆刷刷點點寫成一書,拿給李匡籌看罷,用了印封好交給李三郎,“煩勞李宣節再走一遭,與劉將軍說明。留後即刻整頓兵馬糧秣,一月之內,糧草必至,早則一月,遲則三月,定有人去換迴。”


    進城前,李三郎都以為事情都要黃,不成想李匡威沒辦的事,這李匡籌說辦就給辦了。真是奇哉怪也。總覺著哪裏不對,一時又想不明白。遂收了迴書告辭出來迴家,順道差人通知鄭守義,三日後返迴安邊複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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