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譽呆呆的抱著夫人的屍體,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在一片血色的包圍中暈倒在地。


    他知道田高還在身旁,這個人雖然除掉了杜彬,但是他們田氏在畢國也算望族,不可能背叛畢雷連累家人。隻是他幫忙出手,能讓自己得以善終或者說不用死在那個變態的閹人手裏,已經很是感謝了,再也沒有苛求,所以才毫無顧忌的暈了過去,自己之前朝他點頭之時已打定主意將自己和家人的人頭交給他,把這一份潑天的富貴功勞都交給了他。


    等畢譽醒來之時,身上傷口火一般的疼,連頭也是悶悶的發著高燒,口幹舌燥的說不出話,費盡力氣睜開眼睛看到似乎有人影在旁晃動,也顧不了太多便虛弱的說道:“水,水…”


    “啊,終於醒過來了”,旁邊有一名男子興奮的說道。


    “他正發著燒,需得給他喝熱水”,另一名男子接口道,雖然關懷細致,可是語氣冰冷,與他說話的內容形成了鮮明對比。


    可是畢譽還沒有來得及迴複,又迷迷糊糊的閉上了眼睛,隻感覺到熱水入口,這道暖流居然如同一泓清泉,為滾燙的咽喉降了降溫。


    說不出的舒服後,畢譽又沉沉睡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夢,勾起了多少的迴憶。夢境中不分場地,不辨善惡,不知悲喜;迴憶裏不拘年歲,不分勇怯,不隻哀樂。渾渾噩噩的世界,雨霧塵土的功名,天旋地轉的人生,慘然凋零的天倫。


    一幕幕場景如過眼雲煙,飄來蕩去並無常態,身邊的場景卻都成為一片昏黑,雖有輝光點點,可又如同無邊無際之感,舉頭望去那本應在天邊的星河好像也停止了流轉,那些遍布的星辰由閃爍不定終究變得黯淡消沉。


    畢譽如同墜入夜空,可是他並不害怕,隻是似乎明白這些場景中的好多人都已不在人世,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還能活著,但這很值得高興啊,他伸手去摸去拽,想要留住他們,卻總是一無所獲,仿佛那些故人都是透明人。


    畢譽雙眼迷茫不知所措,正在這時看到了妻兒的影子,雖然傷痕布滿了全身,但是他們依然麵容愁苦的四處張望,顯然也在尋找著畢譽。


    畢譽張大嘴巴唿喊著想要招唿他們,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趕忙奔向他們,可是不管跑多少步跑多遠,也依然離著妻兒有好遠的距離。


    不曾氣餒,卻也不願放棄,隻不過那種疲累的感覺充斥著全身,看得到卻摸不著,心急如焚可無心無力,這些空乏感讓畢譽頹然坐倒。


    好在夫人發現了他,帶著妻兒緩步前來,說來奇怪,本來遙不可及的幾人在一瞬間已經到達麵前。


    畢譽說很想念他們,接著又再次道歉,為沒有關心他們,為沒有保護了他們,為他們所受的疼痛傷害道歉,自己的嘴一張一閉的不停訴說著,可是連一聲都聽不到。


    夫人搖搖頭,像是告訴畢譽他們並不介意,然後往孩子背後輕輕一推,孩子們便往前撲到畢譽身上,緊緊抱著他。


    畢譽大感欣慰,雙手緊緊將孩子擁入懷抱,然後殷切的看著夫人,隻看到那滿是傷痕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甜美的微笑。


    看到這裏,畢譽呆住了,好像在自己的認知和記憶中,從未見過如此清麗絕俗,光輝奪目的微笑,將周邊那些無盡的黑暗打的稀碎,可是夫人和孩子的影像卻慢慢變淡,變得透明,直至消失,但是直到最後一刻,夫人仍然是微笑著搖搖頭。


    “不要,不要離開我!”畢譽哭喊道,兩行淚水涔涔而下,悲傷淹沒了他,絲毫沒有覺察自己又能發出聲音了。


    “嘿,這人剛才臉漲得通紅,我還怕他高燒不退就這樣沒了呢。”


    “能叫能哭就沒事了。”


    “二哥,不是我說你,這人命關天的,如何這般冷血呢?”


    “哼,這家夥冷血之名天下皆知,不是他大哥哪裏會,會……”說到這裏這個二哥聲音已有些哽咽。


    “這人會哭會難過大概也不是那麽冷血之人,再說了,大哥讓咱們好好照料他,你也用點心吧。”


    “誰說我不用心了,那水不也是我熱的麽?”


    原來,畢譽在暈倒後,田高決意救他。於是先幫其把妻兒全部掩埋,把畢譽藏在隱蔽的地方,然後自己悄悄潛迴家中叫了自己的兩個弟弟,讓他們將畢譽送到山洞裏養傷。


    田高在做完這些事情後,自己則去迴複畢雷,他本就在宮中當差,後來才加入杜彬的部隊,所以對畢雷性格摸得很清,知道這名年輕暴躁的君主看到杜彬這名近臣身死後肯定會生氣,但也不至於會做過激行為,但若是見不到畢譽一家的人頭則必定不會放過自己。


    家中父母早亡,田高作為長兄一直養育兩名幼弟,憑借父親當年的軍功勉強進到宮裏當差,但是也會經常挨餓,家中拮據時自己甚至會在吃飯都會省出一些帶迴給兩個弟弟吃,直到加入靈豹衛後收入才有所改觀。雖然自己明確的知道那些功勞是多麽的黑暗,多麽的惡毒。


    如今撲殺畢譽這個大功擺在麵前,如何能不動心。但是每當想到自己近年來為了生存而做的不堪之事,想到畢譽是國家棟梁卻慘遭妒忌和飛來的橫禍,自己內心的良知就不免惴惴。


    所以,田高做了決定,命幼弟將自己砍傷,又讓他們照顧好畢譽,然後就要自己迴去複命了。兩個幼弟知道畢譽此去兇多吉少,想要勸阻,卻被兄長長期以來的威勢所懾服,隻得含淚送別兄長。


    田高返迴時已到了下午,那些趕來赴宴的諸侯貴胄們前一夜喝的大醉尚未起床,畢雷憂憤交加一夜未曾睡好,聽說田高求見忙命令在密室召見。田高跪倒說畢譽武藝高強,即使身負重傷仍是銳不可當,將杜彬等人打的全軍覆沒,自己僅以身免,倒在血泊中裝死才逃過一劫,隻能眼睜睜看著畢譽從容的帶著妻兒離開。


    畢雷看著身負重傷的田高將信將疑,但是明知田高與那畢譽平素絕無關係,定然不會替他遮掩,更何況實行苦肉計乃至身死命隕。由於暗殺的事是悄悄進行的,於是隻能說耐著性子詢問田高細節來判斷畢譽的動向。然後不動聲色的叫來靈豹衛其他屬下,命他們喬裝打扮去往各國邊境打探,如有機會就行暗殺之事,將畢譽一家人頭帶迴。


    正如田高所料,安排完這些後,畢雷壓抑的火氣終於得以釋放。 他先是一腳將田高踢翻在地,然後狠狠踏在其傷口之上說道:“孤好好送你們一件功勞,卻辦的如此狼狽,真是無能的廢物!”


    畢雷不顧田高疼痛越發用力,居然在盛怒之中還露出了一絲笑意,似乎現在踏著的正是畢譽。


    隨後畢雷拔出佩劍刺入田高腹中,田高吃痛,卻不敢大喊隻是痛哼了一聲,畢雷知道他這是不願被別人說自己濫施酷刑,不禁點點頭冷冷說道:“你知道自己沒有完成任務還敢迴來,證明你還是忠於我的,死前可還有什麽願望?”


    田高一時不得死去,深吸幾口氣恭敬的說道:“臣知主公恩德深厚,也知主公賞罰分明,隻是希望我死之後不要為難我的兩個幼弟。”


    “你放心,孤不是那種嗜殺之主,你放心好了,若是他們有誌投軍,隻要立功後我可以不計前嫌論功行賞,你還有別的要求麽?”


    “多謝主公寬宏大量,臣死而無憾”,田高垂淚道。


    “嗯”,畢雷轉身走到密室門口,做個手勢命令另一名手下將插在田高腹中的劍拔出,之後稍微迴了一下頭,隻見田高神情堅毅,並無絲毫膽怯反抗,隻是一心坦然赴死,心中五味雜陳呆了一下出門而去。


    那名手下與田高交好,看到好友身死一直強忍,直到畢雷出去之後才哭了出來。田高反而好言安慰,並讓其將發生的事情秘密轉告兩名幼弟。


    說完這樣田高自己將劍拔出,就此流血身亡,那名手下不敢怠慢,換班之後立馬奔到畢譽家中,恰逢田高三弟田實迴家打探情況,就將消息告訴了他。


    田實趕緊找迴洞中將這事與正在照顧畢譽的老二田壯說了,田壯又悲又氣,當場就想掐死畢譽為兄長報仇。


    田實死命勸阻,說道兄長不惜身死也要保護畢將軍,我們不能讓他白死啊,他二哥這才停手。


    又過了三天畢譽終於醒來,兩兄弟說了前因後果,畢譽感動不已,沒想到素未謀麵的田高居然如此義氣,自己不光感激,而且天下之大也無容身之所,恰好兩兄弟詢問今後出路時,畢譽思索片刻道:“從軍。”


    兩兄弟聞言對視一眼,想起畢雷也曾說過這樣的話,於是便都同意了。


    此後,畢譽悉心指導兩兄弟,又化裝成小卒,暗中幫兩人立了不少軍功。畢雷派出大量殺手去周邊國家找了兩年也沒有發現畢譽蹤跡,心中的怨恨漸漸淡了些。待見到田氏兄弟屢立戰功,畢雷作為一國之君也沒有食言,將兩人一路封賞,他們就是畢國田氏發跡的初祖,田大夫田威就是田實之子。


    畢譽為田家打下偌大家業,兩兄弟自然早就將其當做自己大哥,也讓田威以父禮待,其在田家的威望無可比擬。


    畢譽對於家庭方麵心灰意冷,沒有再娶妻生子的意思,可是對於畢雷的恨卻沒有消退,以自己的本領想要刺殺他並不很難,但是一來隻殺其一人並不解恨,二來自己正在幫助田家壯大實力,新興的家族政敵很多,萬一引起朝野震蕩被人抓住機會就很可能被一舉殲滅。


    後來田氏兄弟死去,田威成為家主,畢譽的權勢就更大了。所以畢譽想到了要建立田氏,或者更準確的說是自己私人武裝的主意(畢譽並沒有想著取代田氏,他對權力再無牽掛,隻是想要將畢氏連根拔起)。


    在那個年代軍力全部掌控在國君的手裏,士大夫想要建立私兵真的難於登天,好在田威聰明伶俐,對畢譽也是言聽計從,兩人從控製商業開始,又與秦邦做起了販馬生意,自己則勾結秦邦以次充好中間賺了不知多少賄賂。


    有了雄厚財力,終於在各國招到了不少亡命之徒,當然還有生活窘迫的飛虎卒老兵五人,讓他們和畢譽田方一道擔任了七虎槍。後眾人商議,以為長槍威力最大且耗費較少,所以特地組建了長槍軍由畢譽親自訓練,順便說一句,田方的武藝也是這位飛虎將教授的。


    畢譽與田威待機而動,終於在犬戎之亂中正式自立,瞅準機會要把畢萬等人全部幹掉。


    畢譽經曆了這麽多事這麽多年,等待的就是現在這個報仇的機會,怎麽可能輕易放掉。


    恰在戰鬥正酣時,公羊易等飛虎卒趕到,的確造成了一些麻煩。畢譽感慨新的飛虎卒戰鬥力居然比他們當年還要強,所以起了爭雄和惜才之心,奈何如果不殺他肯定是說不過去的。


    這時伯陽甫出現,與畢譽年紀相仿,功力也是深不可測,自己隻想殺了畢萬等人,有心放伯陽甫和公羊易等人一條生路,登時大聲喊出:“太史公,你文武雙全,年歲又和老夫差不多,現在就來和老夫拚鬥一番吧,不論結果如何,隻要你們放了田公子,老夫都放你們幾個走人如何?”


    “嗬嗬,老朽不中用了,畢將軍卻老當益壯,我這老頭幹了大半輩子的文職工作,武藝如何能跟飛虎將軍相提並論呢?”


    “那倒未必,請出招吧。”畢譽龍牙槍的槍尖朝下,乃是下屬敬禮上司的含義,伯陽甫一時也沒有脫困的好主意,隻能抄起公羊易的飛虎戟道:“聽聞閣下的龍牙槍天下聞名,這個小孩子的飛虎戟也是天下至寶。不知我們兩個老家夥能否讓這龍虎際會變得有模有樣”。


    說罷,伯陽甫用個巧勁將長戟螺旋送出,戟尖亂纏著抖動不定,直指畢譽身上胸腹要害。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畢譽看出這是腰上傳來的勁力,不可小覷,於是也晃動槍身擋住,大喊一聲:“來的好!”


    兵刃還沒接觸,伯陽甫便暗暗喝彩:“這初代飛虎將果然名不虛傳,招數狠辣,確實有幾十年的功力。”


    二人互相佩服,這一對老龍暮虎的爭鬥比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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