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雷隱約覺得大事不妙,語調如同剛才那名士兵一樣顫抖的說道:“畢,畢將……你怎麽這樣迴來了?”


    畢譽老淚縱橫,情緒激蕩一時間坐不起身來,本已備受屈辱的他不想作答,但想想身為臣子還是具有不可推卸責任,所以隻能哽咽道:“主公,飛虎卒全沒了。”


    這話聲音不大,影響卻頗深,如同一道驚雷,將滿室的歡愉盡皆打碎,仿佛時間都已靜止,公卿貴胄們麵麵相覷,無人敢再說話,隻有溫酒的銅斝(jia三聲,溫酒器皿)和煮肉的大鼎還在賣力的發出聲響打破這番寂靜。


    “到底怎麽迴事,給我全部從實招來!”畢雷鐵青著臉冷冷的說道。


    畢譽也知道主公那樣的話明擺著是把自己當做犯人了,想要辯解什麽,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快說”!


    畢譽無奈,隻能將如何斬獲諸多戰利品,如何準備撤退,如何被敵人團團包圍,飛虎卒如何奮戰即使全軍覆沒也讓敵人付出慘痛代價,如何反戈一擊擒獲權賁並與之合力擊殺叛徒,最後講到與權賁約定互不侵擾,自己終於單人單騎迴到了故土。


    這番話講的質樸無華,隻是毫無波瀾的講述了天下無雙的周人最強部隊飛虎卒的冷冰冰的事實,這種沉著的冷酷澆滅了在場所有人心頭的火熱,甚至下人也忘記了添加溫酒煮肉的柴火,導致那大殿僅剩的溫度也消失殆盡。


    畢雷隔了半晌又如同後知後覺一般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畢譽的話:“飛虎卒全……完了”,說罷頹然坐倒在地,之前的血與酒沾濕了他的錦衣玉袍,可是他仍舊悵然若失,渾不在意這些之前還嫌棄不已的穢物。他早就猜到飛虎卒遭遇不測,但是仍舊抱有一絲希望,隻不過此刻親耳聽到畢譽的陳說才打消了最後殘存的僥幸心。


    在場的公卿、大臣、畢國兵將和下人共幾百雙眼睛望著被賠光了三代積攢的畢襄公畢雷和英武不再的飛虎將畢譽,望著這兩個在地上血酒中或坐或臥的君臣,狀雖滑稽卻無人敢笑也無人有心情笑。


    “既然全軍覆沒,為何你能獨自迴來?”畢雷麵無表情的問道。


    “臣百戰餘生,掛念妻兒,所以才……”


    “閉嘴!我要問的是喪師辱國的你怎麽有臉迴來?”


    “臣確實無臉無皮,隻是掛念妻兒”,畢譽毫無懼意又說了一遍。


    “大膽狂徒,敢迴來消遣寡人,你有何功勞於畢國?就不怕寡人烹了你!”


    突然畢譽眼中精光大盛,朗聲說道:“十載拒敵於國門,風霜雨雪難歸宅;浴血千役得百創,戰得萬錢盡封庫;撫恤士卒不弱主,身陷重圍無退縮。”說完這些話畢譽盯著畢雷不再言語。


    畢雷聽後默然無語,他明白畢譽說的全是實話,他有底氣這麽說,他一直在飛虎卒中服役,可是真正讓飛虎卒天下馳名的也全是他的功勞,十年之間大小征戰確實將近千次,除了這次之外從無敗績。甚至別人都知道他貪財的名聲,可是畢雷卻知道實際上他積攢錢財全部都是為了報複犬戎,而麵對死去士卒的家屬,畢譽不會吝嗇,他每次都再從自己家拿出不少撫恤金作為補充。還有他的性格,對待敵人狂傲不羈,那是一種藐視和壓迫,對待己方人員卻是從容謙和,即使麵對乞丐流民也不仗勢欺人。


    畢雷實在想不清該用什麽理由去治罪一位忠心不二勞苦功高的將軍,勝敗兵家常事的道理他是明白的,可是自己三代的苦心經營和雄心壯誌怎麽這樣付諸東流,特別是這次花了那麽多代價邀請了這麽多公卿,本是耀武揚威的炫耀,卻變成為了當眾宣示己方敗績的恥辱之會,此恨如何能輕易消除,於是也死死的盯著畢譽,幾乎要噴出火來。


    眼見君臣二人勢成水火,一場宴會將要不歡而散,公卿們此刻勸也不是走也不是,場麵十分尷尬,剛才叫囂最兇的芮景公等人都悄悄的退迴到座位去了,大夥又一次交換了眼神,然後默契的將目光聚焦在周天子宣王派來的使臣方叔那裏。這個方叔後來成就很大,詩經之中甚至專門有一篇小雅來描寫他的功績,後世更是用“望隆方叔”這個成語來形容如同方叔一樣德高望重之人。


    方叔奉宣王的旨意來對畢雷進行嘉獎,另外宣王還要為飛虎卒這次的功績鑄鼎,此行一個重要議題就是要與畢雷商定一下具體的銘文。但是那時的方叔也隻是個年輕的官員,還沒有多少曆練更沒有多大的名氣,見到這種情形也拿不定主意。


    可是在眾人期待的眼光下,此次宴會被諸侯們讓到主座的方叔還是想到了自己的職責:作為天子使者,本就有調查軍功是否屬實的使命,現在親自辨明了實情,這鼎自然是不需要鑄了,可是勸卻是要勸的。


    “咳咳,那個”,方叔咳嗽兩聲,身子輕飄飄的跨了出來,畢雷眼光炯炯,仍未離開畢譽身上。


    方叔見畢雷不搭自己的話茬,臉上登時顯出窘態,不過當著眾人之麵也不能再縮迴去,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了幾步,將聲音加大了一些:“我說畢君啊,今天杯盤交錯好不熱鬧,在座公卿大夫如雲,群賢畢至卻有好多美味未曾見過,您這畢國依靠商賈之利著實讓我們大開眼界啊。”


    “嗯嗯”,畢雷目不斜視隨口敷衍。


    方叔更增火氣,心想自己貴為天使,連番兩次主動敘話都被忽視,自己得加點顏色讓對方嚐嚐,於是便說道:“曆代畢君都深受天子器重,擔子未免太重了些,所以這次天子派我來與畢君商量一下鑄鼎表彰的事宜,隻是細節仍需確定一下,不如暫且移步與我共商大事?”


    畢雷聽到方叔話中搬出天子來,方才如夢初醒,聽話語中重複了一遍此行目的,又見他明知故問的再提鑄鼎之事,當即明白對方乃是假癡不癲之意。至於為何方叔如此謙和的青年居然這樣咄咄逼人的說著反話,大概也就是因為自己暴躁的脾氣導致一心隻想整治畢譽,忽略了禮數。


    這下畢雷極為頭疼,自己本就是要通過天子來提高地位的,這次戰績弄了烏龍尚且能說得過去,可是得罪天子使者可如何是好。情急之下便想趕緊坐起身來,可是身穿的禮服袍袖緊身不易翻身,雙手撐地欲起時卻發覺滿手湯汁又滑又膩好不難受,然而事已至此又不能不起身,隻得手腳並用卻又手忙腳亂的站起身來。


    方叔故意舉手微掩己麵,對渾身狼狽的畢雷表現的極為嫌棄。畢雷更增怒氣,但卻不敢發作,強行抑製後恭敬的拱手道:“天使言重了,我畢國從祖上畢公高算起都勤勉治國,對於拱衛京師的工作更是義不容辭,天子賞與不賞我畢國都感恩戴德,這是無需雕飾的天性使然。”畢雷口頭說的漂亮,告訴方叔自己不要獎賞,但是之前那些表功的行為正是為此,他隻是想趕緊把這個戰敗的事情按下不表,少說少做才能少丟些麵子。


    “畢君戎馬倥傯,是為大周西藩。天子深知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既然畢君有戎馬之功,那麽天子就有祀器之賜。不瞞您說,這次天子選的可是上好精銅,更有從蜀國進奉的新款形製,再加上天下第一工匠區完,當真要為畢君打造舉世無雙的祀器巨鼎啊。”


    畢雷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不知該如何推辭,想了想說道:“天子有賞,臣下自然欣慰,隻是如此規格的重賞更應該給功高之人。聽說齊君近來攻破萊夷,為我大周拓地五百裏,雖然此次因為路遠不曾與會,但是鑄鼎賜予齊君想來諸位都不會反對,對不對啊芮君?”


    芮景公看到畢雷使了一個眼色,想起自己與他年齡相仿,自幼多在一起胡鬧素,如此硬關係自然想拉弟兄一把,可是剛要開口附和,卻不想方叔已搶先說話。


    “齊君自然有極大的功勞,但是說到底也不是姬姓諸侯。天子與畢君本係同源,說句不怕其他諸侯公卿笑話的,這麽好的東西也隻能賜給自家人。至於異姓諸侯,天子自會列土封疆,也不會虧待了大家,所以天子大概是不會將鼎賜給齊君的。”


    “啊,姬姓諸侯那也多的是,比如召公(燕國國君)……”


    “夠了!”方叔把臉一沉冷冷的說道:“天子雖然寵愛畢君,但是天子的話一言九鼎,耗費心血為畢君設計鑄鼎,難道是可以討價還價或者推給他人的?還是說畢君富足,嘿嘿,富足到嫌棄天子的賞賜?”


    封建禮法本就是周代立國之本,方叔這番話是有當眾質疑畢雷僭越的意思,大家都聽得出來,當然畢雷更加能聽出來,直把他聽的冷汗直冒,不敢反駁,隻能向著周天子所在的鎬京方向拜倒,大唿道:“天子在上,微臣畢雷恬掌畢國,祖上久沐天恩已過百年,聽得天子賞賜就已喜上眉梢,哪敢有絲毫不敬。隻是無功不受祿,臣下大敗於敵,無顏恬受天子厚賜,真是大罪啊,請天子念我家世代忠良從寬發落。”


    雖然畢雷是隔空對周天子喊話,但是方叔見對方已服軟,便決定不再為難,現在他的氣勢占據絕對優勢,剩下的就是從容拯救畢譽了。


    於是方叔扶起畢雷說道:“畢君忠正可鑒,實乃大周棟梁,天子聖明必不會因為君上一些微小過錯而施加懲罰,這勝敗乃兵家常事,確實不用過分苛責。”


    畢雷聽到此處心下恍然,原來方叔繞這麽大圈子全是為了救畢譽,什麽鑄鼎記功,什麽大度聖明,都是要堵住他的嘴。其實畢譽服侍畢國這麽久,若是沒有這位實力超群的將軍說不定畢國早就被滅了,他的功勞完全可以抵得上這次慘敗,更何況自己隻是一時之氣,過了這個晚上氣消了可能就會放了他,君臣同心再謀東山再起也非難事。


    可是眾目睽睽之下自己吃了老大的虧,又是服軟又是下拜,這筆賬自然要算到畢譽頭上,於是強硬說道:“天使說的是,勝敗確實都是常事,各國諸侯剿滅蠻夷之時也互有輸贏,寡人國小,以一國之力硬抗犬戎進攻百年本就不易,更何況先祖畢公高都打過敗仗,所以現在輸一次也無妨。”


    方叔喜道:“君上如此明白事理,想來距離畢國卷土重來之期就不遠啦。”


    “天使謬讚了,恐怕畢國未必能等到那一天吧”,畢雷冷笑兩聲說道。


    “君,君上,何故如此說這些不詳的話語?”方叔本見畢雷已經服軟,現在卻突施進攻,著實被打亂了步伐。


    “這畢譽剛才說道與犬戎王權賁訂立和約,從此兩家可享太平。這太平盛世原是人人期待的,可是這廝的話如何能讓人相信!”畢雷突然大聲說道,義正而嚴辭。


    “犬戎與我大周征戰百餘年,自穆天子之時就是世仇,這畢譽曾經在戰場上折辱過權賁,又以雷霆手段兇狠殺絕了不知多少西戎軍民,以至於整個西戎部落都以他為最大的仇人,試問這樣勢成水火的兩人怎能和議?再說將軍馬革裹屍才是幸事,這畢譽喪師辱國且不說,還要棄子弟兵於不顧自己逃迴,就算他剛才說的敗中求勝抓到了權賁,如果將敵酋帶迴來也是功勞一件。可是以他的身手怎能讓權賁逃跑,這些話處處矛盾,這家夥不是間諜還是什麽?留下這樣的禍患,怕不是這家夥早已認賊作父,將來與權賁裏應外合要滅了我們畢國。滅了畢國倒還無所謂,隻是畢國一直作為大周屏障,沒有我們,你們其他國家能抗多久吧?沒有我們這些諸侯國,咱們大周的萬世基業可怎麽辦?”


    畢雷這段懷疑說的有理有節,直接將其他諸侯國和公卿的立場拉到自己身邊,還讓方叔這個大周的話事人沒法辯論。


    於是所有人看向畢譽,他們都想看看在這個死局中,無數次在戰場上創造奇跡的飛虎將還有沒有生還的可能,隻見畢譽笑了笑,直接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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