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神隊伍漸漸走遠,高信一鬆了口氣,背靠牆壁躲進屋子裏,而李師道和史可法則目光陰沉,心中都出現了一股不祥的預感。事情太古怪了,這些人請神幹什麽?目的何在?


    是張獻忠在裝神弄鬼,還是恐怖份子在策劃什麽邪惡儀式?又或者老百姓自發而為?


    就在李師道三人交談的時候,鎮子裏又出現了新的變化,請神隊伍在快要走出鎮子的時候突然停下,敲鑼打鼓的聲音漸漸變弱,隻能聽見淒厲的嗩呐聲縈繞在整個小鎮上空。


    緊接著誰也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幾個打扮另類的女人被趕出隊伍,被一群穿著灰衣的男人押了過來。之前被李師道毒打挾持的紅衣女站在角落,臉上頭一次出現了深深的恐懼。


    “怎麽迴事?”


    她們很快來到石樓門前,衝裏麵喊些方言。


    “你們能聽懂是什麽意思嗎?”李師道看向史可法和高信一。史可法搖頭,他是河南汴人,陝北土話也隻能聽個大概。


    李師道打量紅衣女,她正抓著頭發蹲在地上哭泣,不知道是不是她告的密。不過想來應該不可能,要是老百姓想幹掉李師道他們,不會拖到現在。事情有些蹊蹺,還得再看看。


    那三個打扮另類的女人,被六個灰衣男人按著走進石樓裏。高信一大驚,反手從蓑衣裏拔出來一把火銃,指著領頭那個男人的腦袋,李師道則持刀上前,將史可法護在身後。


    這幾個男人似乎很畏懼李師道,都沒有上前詢問李師道這三個外人,領頭瘦子指了指李師道身邊的紅衣女,然後吩咐身後人把她抓出來,紅衣女厲聲慘叫,被兩個男人直直拖走。


    “鎮子裏男人少,祖公想讓你們跟著請神隊伍,去廟裏抬棺。”灰衣瘦子言辭閃爍,似乎有意隱瞞了什麽。


    “抬棺?你們不是要迎神嗎?怎麽又跟棺材扯上了?”不管李師道怎麽問,對方都不肯開口,倒是那幾個農婦,偶爾會說上幾句難懂的方言,從她們語氣來看,不像是什麽好事。


    僵持了幾分鍾,就在李師道準備翻臉大開殺戒的時候,史可法似乎看出了什麽端倪,一把按住將要發作的李師道,然後朝高信一使眼色,妥協道:“我等來尋醫,悉聽尊便。”


    聽說要去抬棺,李師道哪裏肯,卻拗不過史可法。不過看史可法一臉淡定,李師道跟高信一隻好遵從他的意思。


    幾個女人為他們披上五顏六色的衣裳,然後帶他們追上請神隊伍。等三人加入隊伍,走在前麵的喧樂班子就繼續敲鑼打鼓,淒厲的聲響配著起起伏伏的紅白轎子,真是好詭異。


    “這叫什麽事啊?惹老子一身晦氣。”


    高信一低聲發泄不滿,三個人跟周圍無聲跳舞的神婆格格不入。長長的請神隊伍很快走出了村子,沿著崎嶇的山路一直爬到半山腰,最後停在一座神廟前麵,上書弘陽觀。


    道觀看上去很破舊,陰森且潮濕,牆皮上長著斑駁苔蘚,房頂蓋著青瓦,古香古色,這廟子估計有點曆史。儀門進去,神位上坐的居然是個鬼,乃是十殿閻羅之首,秦廣王。


    雜草叢生,鬼廟破成這個樣子,顯然缺少打理,可看當地人對請神的重視程度,似乎這鬼廟在他們心裏的地位很高。


    這就奇怪了,為何他們明明祭鬼,卻任由神廟破敗不來打理?鎮子裏這些人對待神社的態度讓李師道有些費解,弄不清楚他們心裏的真實想法。


    這神社雖然不大,門檻卻很高,山地陡峭,廟外一共布置了七級石階。整個鎮子的房屋都沒有門檻,這破舊寺廟卻建有門檻,李師道有些明白為何神社會破敗不堪缺少打理了。


    這地方估計不是普通村民能夠進來的。


    踏上台階,進入廟內,裏麵是一個十幾平的小院。地上青磚鋪路,兩邊雜草叢生。繼續往裏走,穿過小院就到了正堂,跟外麵比起來,這裏顯得更加破舊,屋頂上瓦片殘缺,漏著一個個大洞,牆皮開裂,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裂痕。


    左右兩邊,各自佇立著兩座神像。


    分別是陰間四大判官,宰相魏征、天師鍾馗、查察陸之道、法官崔玨,都寫著小篆文。最前麵供奉著一個獠牙惡鬼,供桌上的牌位寫著秦廣王三個金文。


    在秦廣王的神像下麵,是一口紅豔豔的棺材。


    “李師道,快抬出去,在這鬼廟子裏我渾身都舉得不舒服,好像一直被人盯著似的。”高信一招唿李師道趕緊的,其他四個鎮子的男人也拿著棍子走了上來,史可法隻冷眼旁觀。


    “怎麽抬?聽說抬棺也很有講究的。”


    棺材上麵有一層厚厚的灰塵,也不知道扔在這裏多久。


    “你倆抬棺尾,他們抬棺頭。”史可法以手按刀,四麵觀察後,走上來耳語道。


    “這些愚民並不多,咱幹脆直接殺光抓住巫醫走人好了,機會難得!”高信一不理會史可法,用商量的語氣跟李師道提議道,李師道也有些意動,在場不過十幾個男人,很輕鬆。


    至於那些老弱婦孺……


    正準備推演一下計劃的可行性,外麵卻傳來一陣喧嘩。


    “李軍使,到底怎麽幹,你倒是說句話啊?”


    高信一的口吻很焦急,似乎按捺不住殺人越貨的衝動了。


    “鬼王來了!”


    不待李師道吭聲,神社之外突然響起一聲驚唿。


    在那個花衣裳神棍的帶領下,在場男男女女紛紛跪地,連頭都不敢抬,鬼前的幾個本地人也連聲催促李師道三人下跪。李師道正要發作,卻看史可法變色道:“是蓮花社逆黨!”


    “什麽蓮花逆黨?”


    李師道沒聽說這個東西,低聲追問史可法。


    “就是白蓮教!”史可法麵露驚恐,連拖帶拽把李師道摁跪在地上:“一會兒聽我命令行事!”


    “好好!”


    李師道忙不迭點頭,雖然不知道史可法是怎麽判斷出來的,但在看到史可法那罕見慌張驚恐的神色後,李師道也不得不重視起來。他對白蓮教的了解僅限史冊,具體情況少知。


    這是唐宋以來流傳於民間的一種秘密結社。淵源於淨土宗,起於唐末五代,北宋時期開始大流行,多稱白蓮社或蓮社。南宋紹興年間,吳郡妖僧慈照正式建教,號白蓮宗。


    但早期遭到了宋廷的嚴厲禁止,教主妖僧慈照被捕入獄,最後判決流放江州坐牢。到南宋後期,雖然仍然被朝廷和以正統自居的密宗視為事魔邪黨,但卻愈演愈烈。


    崖山之後,白蓮教受到韃子承認,進入全盛時期。此時經過長期流傳,白蓮教的組織架構和教義都已經發生了變化。


    戒律鬆懈,宗派林立。一部分教派遵循淨土原教旨主義,一部分教徒則夜聚明散尋釁滋事,或伺機武裝暴動,韃子忌憚白蓮教勢力強大,多次下令滅教,逮殺暴徒。


    明朝建立後,朱元璋也嚴禁白蓮教。


    但早在洪武永樂年間,川、鄂、贛、魯等地就已經多次發生白蓮教徒武裝暴動,有的還建號稱帝,但均被鎮壓。


    由於派係眾多,白蓮教信奉的神隻也極為繁雜,有天上玉皇、地獄閻王、人間聖賢,還有什麽彌勒佛、無生老母、無量壽佛,各派也都撰有自己的經文寶卷。


    首領的成分更是複雜,對明廷的態度也不一致。有的借興教之名欺騙信徒斂財,有的憑撰寫經卷攀附權貴取悅朝廷。


    還有的在宮廷太監官僚豪門中發展信徒,最甚者則與下層群眾的反明鬥爭相結合,領導組織發動武裝起義,比如永樂十八年的唐塞兒起義,再比如天啟二年的徐鴻儒起義。


    這其中最可怕的。則是那些背棄原教旨主義的法宗。


    萬曆四十年,順天府一名官員在辦差路上,於德勝門外遭遇刺殺,當場身亡,恐怖組織焚香會宣稱對此負責。


    天啟二年,南京吏科給事中在濟南遭遇瘋牛炸彈襲擊,被當場炸死,恐怖組織十字極光教宣稱對此負責,其首領王好賢更是公然喊話,要發動聖戰滅亡大明。


    在陝西、甘肅、寧夏、四川、貴州這些地方,恐怖份子沒有這麽囂張,大多習慣在暗中舉行某種邪惡的儀式,希圖以此接引惡魔降世,喜歡裝神弄鬼,用活人的鮮血討好惡魔。


    看史可法那驚恐的臉色,李師道今天碰到的應該是最後一類。隻是不知道哪些是恐怖份子,誰又是他們請來的“神”,那個惡魔又在哪裏。


    鬼王?老子今天倒要看看是個什麽鬼王!


    要是逮到張獻忠,那時候,哼哼。


    李師道躡手捏腳走到儀門邊,偷窺神社外麵的情況。


    男女老少都戴著紙人麵具跪在石階兩邊,還有一些穿著黑袍的人站在兩邊執事,一身花衣裳的巫醫大祭司正在空地上載歌載舞,嘴裏唱著李師道聽不懂的調調,聽起來很駭人。


    隨著調調越來越急,三個壯漢抬著一架磨盤走上山來,在他們後麵跟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婦女,女人抱著繈褓,哭哭啼啼的,懷裏嬰兒也是號聲大哭,聽得人心裏麻麻的悲傷。


    李師道摸著下巴,這是要幹什麽?


    周圍的人似乎都明白其中含義,四個抬著紅白轎子的男人把轎子放在社門,他們背朝李師道所在的神社站立,然後一個黑袍上前,從女人手裏奪過嬰兒,女人大哭,被拉開。


    接著那個黑袍就抱起小孩站在最外麵,其他幾個黑袍則把磨盤抬過來安放。那些穿著鮮豔奇特衣裳的男人女人們,就一邊跳著誇張的舞蹈,一邊圍在神社門前,嘴裏急唱經文。


    由於他們形成了一道人牆,偷窺的李師道被隔絕了視線。隨著一陣淒厲哭喊,李師道再看到的時候,磨盤出口流出來了汩汩殷紅。很黏稠,有碎骨。


    一個黑袍端著盆子上前接,史可法也跑來看,卻是看得直打顫,牙齒死死咬著,抓起佩劍就要去除魔,被李師道一把拉住:“史書記不怕他們把你也磨了?那事兒就大發了。”


    “哎!”


    史可法一拳砸在牆上,坐在地上直歎氣。


    “來了來了,祂來了!”


    惆悵間,外麵一陣鼓噪,隨後出現的這一幕讓李師道始料不及。北麵土坡上走來一隊人馬,臉上都塗著墨汁,穿著素衣,腦後披麻,打著五顏六色的風鈴刀旗,簇擁著一架十抬黑色大轎,隊前四個漢子,腰上挎著刀,看上去很兇悍。


    黑色無頂轎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尤為顯眼,跪在地上的鎮民都朝祂作揖叩首,領頭的一個年輕漢子道:“八大王讓你們都起來,神社裏麵準備座駕饗用了嗎?”


    大祭司並不說話,隻是默默朝祂作揖。


    隨即一個黑袍站出來,從紅豔豔的木盆裏滿滿舀了一碗,然後雙手捧上前,那個戴著大紅鬥笠流蘇的惡魔並沒有露麵,從侍從手裏接過饗用便送進流蘇裏咕嘟咕嘟一氣飲盡。


    “最近有官兵來鎮子裏麽?”


    大祭司道:“今天來了三個外人,不像官兵,猜測是盜匪。”


    “在哪?”


    “在廟裏抬棺。”


    惡魔低語,隻是嗯了一聲。


    隨即出來幾個素衣披麻的隨從,把那幾個紅衣女抓了過去,其中也包括之前被李師道毒打挾持的那個女人。李師道大驚,迴頭去看史可法,對方也是一臉慌張,顯然沒了主意。


    這種場麵,對於這位年輕的進士來說,實在是太可怕了。看著看著,一個紅衣女被拖了出來,腦袋摁死在磨盤上。


    “一定是八鬼!”


    史可法聲音幹澀,喉結顫抖了兩下。


    七天前他去甘泉縣向錢總兵報急的時候,路上曾遇到一些鬼祟,那個時候他就懷疑那個惡魔跟了過來,隻不過因為一路驚心動魄,所以潛意識的忽略了惡魔的威脅,認為祂不會對自己出手。但現在事實擺在麵前,它不僅來到了甘泉,而且還隨著潰兵一起來到了下寺河:“陰魂不散啊!”


    “咋辦?”


    高信一湊上來,狠狠道:“依我說,先殺光廟裏這四個蓮花賊逆黨!”


    “不急,再等等。”


    李師道從蓑衣裏抽出火銃,一邊裝藥一邊說道:“等那個魔王進來,亂槍打死他!”


    看那個惡魔帶來神社的隨從,不過三四十人,且沒有畜馬,李師道有充足把握殺奔出去。


    外麵陸續幾聲慘叫,之前那個被李師道毒打挾持的紅衣女也躺在地上,血是從她小腹裏流出來的,柔軟的皮膚向外翻開,脖子上的傷口狹長,但是很深,好像是被一劍封喉。


    極具當地特色的紅衣被染得深紅發黑,紙人麵具滑落,露出了她美貌的臉,二十二三左右,眼珠子睜的很大,帶著一絲隱藏很深的恐懼。她就這樣躺在神社麵前,血流了一地。


    這副景象讓李師道大腦停止運轉,愣了有一兩秒時間才反應過來。


    原來路上碰到她的時候,她是離開這裏逃命的,可能是發現關帝廟來了一群官兵,所以又原路返迴,然後在路上遇到了自己一行。她臨死都沒叫出來一聲,應該是個啞女。


    也對,要是她可以說話,鎮子裏的蓮花賊怎麽會對自己這三個外來人的出現無動於衷。


    “你要去哪?”


    高信一時刻注意著李師道,他知道這個狡猾殘暴的響馬,從來不會真正意義去相信一個人,要知道他連自己的親生妹妹都可以無情拋棄給外人,殺人滿門更是眼睛都不眨。


    “隨便看看。”


    李師道沒有告訴高信一實情,現在他準備殺死鬼廟裏的這幾個人。史可法狐疑的看著李師道,好像是想要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麽,高信一興奮道:“懂懂懂,走,我跟你一起!”


    史可法急道:“不要亂殺人,宜付有司論罪!”


    高信一嗤笑,這荒山野嶺的鬼村,史書記竟然還想著走司法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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