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之夜,少年李自成走了。


    頭上戴著鬥笠避雪,身上隻一件髒兮兮的灰衣,腳上套著草鞋,臉色惆悵且風霜,多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不知道怎麽迴事,周圍都腫得通紅,背上挎著藍布包,裏麵是李師道和李懷仙給他準備的酒肉鹽茶幹糧,手裏提著一把直刀。


    那手也是又粗又笨且開裂,像老鬆樹皮。


    李懷仙殺了三條狗,十四兄弟一起吃了頓狗肉火鍋,吃完飯,李自成就迎著風雪去了,李師道、李懷仙、李光顏、吳少誠、李懷玉、何進韜、李懷寶等人都站在路邊送他,雪很大,好在李師道給他找了一匹戰馬,路不難走。


    李自成翻身上馬,正待躍馬揚鞭,卻聽到後方傳來了一些唿喊。


    “二哥,你一定要戰敗諸雄,你是流寇第一!”


    李懷仙麵色興奮,他也想跟李自成一起去投王和尚,奈何李師道不許。


    “黃來叔,希望你能成道,殺進京師,舉世無敵。”


    侄子李過招手喊道,真誠祝福自家二叔。


    “黃來哥保重喔,別跟道台撞上哈!”


    ……


    李自成不禁迴頭,看到了一些相對稚嫩的麵孔,李懷仙、李懷寶、李弘誌、李懷玉、李朝、李群……他不禁怔然,亂世啊,不知道能活下幾個,隻盼李師道保他們一世平安吧。


    他又想到了老家,如今高傑他們如何了,也會踏上這條路嗎?再看了一眼大哥李師道,他的心緒有些複雜。


    這家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他也保住了自家親戚兄弟一條活路。


    要不是他,自己現在恐怕已經被艾舉人打死了吧,或者被縣令關在牢裏折磨……


    “我走了,大哥保重,諸位也保重!”


    李自成迴頭抱拳,說罷馬蹄隆隆北去,終已不顧。


    “二弟,望你無疾無憂,萬事順遂,一路平安!”


    李師道揮手告別,但願他真把自己說的話記到心裏了吧。


    ……


    ……


    崇禎二年正月十七,李自成離開的第三天。


    楊鶴命令抵達,以宣府守備左光先代替尤世祿,分管寧夏鎮軍,並教練固原、榆林、橫山、甘肅等部火器兵陣之法,然後會同洪承疇,討伐叛軍廖驢兒,進攻大寇王佐掛。


    高起潛率三萬眾進攻安定,會同賀虎臣圍剿王嘉胤。


    對於損失慘重的王正賢,楊鶴撥付八千榆林邊軍交由王正賢負責指揮,作為他的護軍,跟他一起進攻正在清澗境內活動的王子順、張述聖、姬三兒、劉汝魁、袁宗第等部。


    正月十九,王正賢任命武威軍指揮使為護軍校尉,中衛軍指揮使楊天華為先鋒馬步軍總管,是夜全軍警備,整頓刀劍火銃弓弩軍器,報備糧草鹽茶物資,又大發酒肉重賞將士。


    史無前例豐厚的軍餉酒肉一發下來,軍營卻詭異的沉默了,一萬五千將士沒有王道台預想中的那樣喜笑顏開,現在這個關頭,就是傻子也知道,這是他王正賢的買命錢。


    李師道在軍營裏巡視的時候,也聽到了一些落寞的話語。


    “我決定了,就此退出,頭也不迴的返迴故鄉,再也不做當官的妄想。”


    說這話的是一個蘭州老軍,短短幾個月時間,從滿懷熱情變得一心荒蕪,眸子不再犀利,眼神有些暗淡,好像還染上了癆病,哐當哐當咳個不停,嘴角還有血絲。


    “真的……當逃兵了嗎?”


    旁邊有小士兵問道,帶著同樣的苦澀,顯然亦是心有戚戚。


    “走了,留下來沒什麽意思,跟我一起來陝西的老鄉都死了,隻剩了我一個,看不到絲毫希望,連我弟弟都死了。”老軍毫不猶豫,道:“咋死的?凍死嘞!簡直笑死人。”


    許多人默然,一種酸澀頓時湧上心頭。


    一個頹廢的延鎮軍官,喝到爛醉時突然哭了起來,情緒失控,難以自製,臉上帶著淚水:“九邊王師的驕傲,殺韃無敵的輝煌,在這裏算不了什麽,隻能被人無情的踐踏。”


    “剿匪剿匪,剿他娘個驢球子!指著一群流民跟你說這是反賊,簡直要笑死人!陝西就是狗官們苟延殘喘保命的戰場,對我們來說太過殘酷,我們隻是可悲的路人和死人。”


    此人話語一出,許多士兵都默然。


    “我妻子,死在了我麵前,她是那樣哀傷,而我卻無力相救,隻能顫抖著把她從血泊中抱起,眼睜睜地看著她的眸子黯淡,身體冰冷,失去最後一絲光彩。”又一人痛苦低語。


    “這裏隻有傷與痛,我再也不想憶起,今夜就走。”


    一下子竟然站起十幾人,踉蹌著走出軍營,要踏上迴程,不再迴頭,就在這個夜晚,一道道身影帶著不甘與痛,選擇不同的方向,各自當了逃兵孤獨上路,他們的背影很落魄。


    李師道很平靜,唯有一顆玄鐵心。


    ……


    ……


    正月二十二日,楊鶴率軍抵達綏德。


    看到一片被大火燒剩下的廢墟,百姓屍體堆滿街道,楊總督勃然大怒,把王正賢等人叫到馬前問話,見楊鶴麵有厲色,王正賢心中懼怕,好在事先編了說辭,便道:“日前王和尚過境,綏德不幸被屠,下官從富縣趕來之時,流寇已經離去,這段時間,下官已在全力賑濟百姓,登記遇害官紳名單。”


    說是登記名單,當然是到處搜羅漏網之魚滅口了,楊鶴正人君子,哪裏能想到這些?當下道:“如此處置甚是妥當,王道台就不必問本部了,你部將士何在?老夫要檢閱三軍!”


    視察軍容風貌的時候,楊鶴隨機點了幾個小軍官,詢問綏德被流寇屠略一事是否屬實,都拿了錢且提前被上級領導一一教了話術封了口的他們哪裏還會說別的,都道:“然也!”


    把王正賢喜得什麽似的,不過楊鶴對他的觀感並不好,白日裏當著王正賢的麵保證要好生保舉他,暗裏卻給皇帝上了密折:“臣觀王正賢非善,竊以為可鎮登萊遼東。”


    王正賢沉得住氣,監軍使卻是惴惴不安,蛇鼠一窩的軍營裏,高起潛忽然問道:“營裏還關著不少人吧?”


    “嗯。”


    王正賢在心裏算了算,道:“還有四百多人。”


    “都殺了。”高起潛的口氣很是平淡。


    王正賢點了點頭,然後取出一張令牌遞給李師道:“那裏有份名單,一會兒你拿了名單,帶上本憲親兵,把名單上的人都殺了,一個不留,動靜別太大,知道嗎?”


    高起潛也吩咐小使顧弘文道:“你也去,屍體燒幹淨。”


    小使顧弘文跟李師道到了關押綏德鄉紳的營房,一靠近就聽到了嚶嚶的哭聲和咒罵,有女人有孩子的,聽得人心裏麻麻地悲傷,李師道和各位軍將卻神色如故,反而大聲說笑。


    進得臨時刑場,李懷仙、吳少誠、何進韜、王武俊、李懷玉向李師道行禮,拱手道:“啟稟護軍,不算日前道台所殺,綏德剩下的通賊鄉紳都在這裏了,計四百七十六口!”


    雙眼掃了一圈,李師道冷聲道:“兒郎們露一手,給這些老爺們看看!”


    眾人都已經知道了這些無辜鄉紳的命運,夜空裏的哭喊聲更淒厲了,但是哭聲卻沒有阻止數隊武士的跑步入場。


    李師道一聲令下,亂箭就噗噗噗地射到人身上,不過唿吸之間,哭喊聲就停止了,不少人是第一次看見這麽多活生生的生命集體在自己麵前被虐殺,李師道當即大聲道:“誰敢勾結闖賊,對大明不利,這就是下場!”


    士兵清理屠場,發現有個沒死,李師道笑道:“宜活埋在此。”說罷操起鋤頭挖了個坑,直接把這老爺埋了進去,隻留下腦袋在外麵。


    ……


    正月二十五,作為對楊鶴調兵遣將的迴應,悍匪王佐掛大略陝東,在悍匪劉汝魁、劉芳亮、田見秀、袁宗第以及叛將廖驢兒所部九千固原邊軍的協助下,大舉進攻宜川。


    沿途所過之處,老百姓爭先恐後,拖家帶口群起響應,從賊者竟然數萬。


    宜川本有一千官軍駐防,得知王佐掛來襲,一千官兵連夜收拾東西跑路,人擠馬踏,王佐掛兵不血刃,率六萬之眾直趨宜川,縣令易闞棄城而逃,不過王佐掛沒有急著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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