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九,再是十日行軍,富縣已是遙遙在望,映入眼簾的流民隊伍越來越多了,各方斥候探馬如流星雨一般劃過關中原野,在不少村落山道,雙方小規模的追逐戰已經開始。


    在富縣北麵,王正賢與寧夏副總兵尤世祿會師,榆林賀人龍業已抵達米脂縣。


    王正賢計劃聯合尤世祿的一萬五寧夏營軍,先行剿滅目前正在富縣一帶活動的張孟存、劉國能、羅汝才等部,武威軍指揮使李師道、河西軍指揮使黃元彰奉命前往寺仙鎮駐守。


    兩部兵馬一共六千人,任務是封鎖劉國能南逃路線。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李師道和黃元彰在寺仙鎮轉悠了一天,也沒看到成建製武裝造反的流賊,逃難的流民倒是很多,好多都是從西安方向來的,打算去陝北投靠王和尚。


    至於寺仙鎮本地的老百姓,已經看不到幾戶人了。


    家家戶戶的堂屋裏都停著棺材,廟裏供奉的神像業已坍塌,滿目都是殘垣斷壁,偶爾一間堂屋裏坐著跑不動的老人,身邊停著一口棺材,他們的家人都已經離開了這個小鎮。


    小街胡同裏堆著很多火匣子,裏麵裝的都是小孩,不過很多已經被野狗狼群扯了出來,被吃剩的頭蓋手指肋骨灑了一路,上麵還有暗紅色的筋膜,時不時還有聽到一陣虎嘯。


    李懷仙循聲跑去看,卻是一頭大蟲在鎮子裏轉悠,登時嚇得魂飛魄散,雖然還沒到州縣絕戶,但虎狼入城卻是現實。


    李師道轉著轉著,天空忽然下起雨來,準確說是雨夾雪。


    淅淅瀝瀝的,估計一時半會也停不下來,不過也不大,雪兒紛揚,雨兒像針,一根一根細細地戳在平平整整的青石麵上,一行人淋雨走著走著,李自成突然停下了腳步。


    與此同時,幾乎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你們聽!”


    李自成指著西麵方向大喊道,整個人已經變了臉色!


    李師道豎起耳朵聽,除卻耳邊嘈嘈切切的雨雪,似乎還有砍殺和哭喊的聲音隱隱傳來。


    “他們在殺俘!”李懷仙對此經驗豐富,瞬間便聽出來了。


    俘虜?富縣還沒開始打仗,哪裏來的俘虜?


    隻有一種可能,有人在剿殺流民。


    “快!快!”


    李自成大叫道,一邊招手一邊喊李師道他們快些。


    隨隊士兵都拔出刀,跟隨將官小跑。


    雨幕阻擋了視線,但隨著眾人的急速前進,本來隱隱的慘叫哭喊愈發清楚起來,等到李師道出了小鎮能夠看到一望無際原野的時候,卻發現身邊地上竟然還有稀稀的幾支箭矢。


    李師道一行觀察的時候,對方也發現了他們!


    “散開!”


    河西軍指揮使黃元彰大喊了一聲,也不管對麵雨幕裏影影幢幢的是流民還是官兵,當即命令隨從迴軍營調兵,李師道細細一看,發現對麵是打著延安軍旗號的官軍在屠殺流民。


    也不知道這些流民是從哪裏抓來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一個個的成排被官兵打跪在地上,一個絡腮胡子軍官一聲令下,士兵們手裏的刀就砍了下去,接著便是人頭滾滾。


    “說!是不是要去延安投靠王和尚!”


    “妾身一介女流,怎麽能跟王和尚造反呢?隻是想逃命去山西,夫家瘟疫死光了,我的兒也餓死了,就剩妾身一個了,我想跟大家一起北上,看看能不能過河去山西……”


    一襲青衣的女人跪在地上,懷裏抱著個死孩子,不住的對軍官磕頭,被軍官一耳光打在臉上,女人絕望大哭,在泥濘裏掙紮著想站起來,也分不清她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


    “老子看你就是想造反!”


    那個軍官揪住女人衣裳領口,把她重重砸翻在地上,口裏罵道:“瘟疫,饑荒,你以為就你陝西鬧?況且陝西布政使司不是已經派人救災了麽?而且朝廷劃定的災區是陝西!”


    “到了山西,你就不是災民了,到時候還是要餓死,去了又有什麽用?何況你連路引都沒有,老子怎麽知道你是良人?你他娘本來就是個瘟鬼,懷裏還抱個死嬰,拿來老子埋了!”


    說罷不有分說,把女人懷裏已經死透的嬰兒搶了過去,女人使勁搶奪,被軍官一腳踹了個麵朝天,口裏鼻裏身下都來血。


    “還有,我告訴你,你要是再上前一步,你就是流賊,老子就砍了你!”軍官一邊揮手吩咐士兵處決抓來的流民,一邊警告道:“我不管你是病死還是餓死,老老實實迴戶籍去!”


    李自成牙關緊咬,拳頭捏的吱吱作響,雙目發紅,一雙眼珠子簡直就像要蹦出來了一般,提著刀就要上去,被李師道一把拉住:“這算什麽?明年潼關的陣勢你還沒見過……”


    那一年,一群老百姓想從潼關去河南逃荒,軍民雙方爆發衝突,最後被官軍屠殺在城下。


    那一天,可比今天冷多了。


    李懷仙也湊了上來,勸說李自成道:“剿滅流寇是朝廷的旨意,況且誰知道這些人到底是不是流賊?寧可錯殺了,也不能讓他們去投靠王和尚,這就是朝廷的想法,不然還得了?”


    被幾個人拽著,李自成沒去成。


    不知道過了多久,對麵終於安靜下來了。


    血水混著雨水緩緩流淌,一群士兵提著腦袋揚長而去。


    ……


    ……


    屍積如山!血流成河!


    這在李師道以前的認知中,隻是兩個誇張的詞語。


    但眼前,這些層層疊疊的屍體堆積起來,是真跟山一樣,後世屠生佛描述的場景,如今正以現實的方式還原在他麵前,連屍堆上麵那個被竹竿挑起來的小孩兒幾乎都一模一樣。


    四野沉寂,雨雪霏霏。


    李師道需要抬起頭,才能看到那一堆屍體的頂峰。


    李自成收刀歸鞘,顫顫巍巍爬到屍堆最高處,把那個小女孩從竹竿上抱了下來,她還沒有死,但顯然也不能活了,那根竹竿從她後背穿了進去,一直從肚子前麵捅了出來。


    當李自成把她抱下來的時候,她也緊緊地抱著李自成。


    一隻風霜到好似老樹皮一般的手,和一隻稚嫩到如同青筍一樣的手,握在了一起,黑白分明,她微弱的哭聲在李自成懷裏戛然而止,反而是李自成落淚,放聲大哭了起來。


    “他年我若成道,必叫北京城裏狀元百官,個個披麻,家家戴孝,戶戶發喪!”


    ……


    “走!”


    一把拽起李自成,一行人往迴趕,但是所有人都沒有說話,刀緊緊握在手裏,說陝北十三寇百萬之眾,李師道本來還不信,不過算上這些被延安軍處決的流民,的確有。


    遠處雨幕裏隱隱還有慘叫聲傳來,聽得一行人心裏麻麻的悲傷,難怪要調客入陝剿匪,陝西本地的營兵衛軍就是人手十兩銀子,恐怕也下不了手吧,眾人突然恐慌了起來。


    “如此屠村滅城一般的倒行逆施,那朱家到底是怎麽得的天下啊?!”李自成雙目赤紅,問李師道的時候滿腔悲憤。


    “還能怎樣?打著為泥腿子報仇的旗號唄。”李師道想了想,發現也隻能這麽迴答,人家王仙芝也是喊的這麽嘛。


    “自古帝王臨禦天下,皆中國居內以製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而製天下。自宋祚傾移,元以北夷入主中國,四海以內,罔不臣服,此豈人力,實乃天授。”


    ……


    “當此之時,天運循環,中原氣盛,億兆之中,當降生聖人,驅除胡虜,恢複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今一紀於茲,未聞有治世安民者,徒使爾等戰戰兢兢……”


    李自成想起了之前在縣裏看到的太祖檄文,當場禁不住大笑:“我當朱家是中國,朱家當咱這些泥腿子是漢家麽?”


    “降生聖人,降你娘個驢球子!狗草的朱元璋,老子早晚挖了你的墳!”


    “噓!”


    眼見李自成越說越來勁,李懷仙製止道:“不要亂說,太祖可是恢複中華的英雄。”


    李師道隻冷眼看,幽幽道:“你現在別在那仇朱,將來給你機會,你跟朱家也差不多。”


    “放屁!”


    李自成呸了一口,咬牙切齒道:“殺我一民如殺我父,辱我一女如辱我母!所過之處,三年免征,官紳一概追贓拷餉,咱老子將來就是這個規矩!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改!”


    一席話聽得眾人忍不住笑,李懷仙附議道:“這還不夠,我看還得大哥說的,袞袞諸公不是自謂清流麽?宜投諸黃河,永為濁流!到時候都推到黃河裏淹死!全家都殺光!”


    李自成沒理他,把目光看向李師道,沉聲問道:“大哥還要繼續為朱家賣命麽?如果大哥打算為朱家賣命,請恕二弟不能從命,二弟決定了,這就逃軍,北上去投王和尚。”


    李懷仙嚇了一大跳,罵道:“你不知道王和尚正在被朝廷圍剿?去找死?”


    這頭還是很鐵,跟曆史上一樣鐵。


    “懷仙,給他兩耳光,讓他清醒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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