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大會,在場眾人,其實除了少林派的少數人之外,其餘之人,居然無一人識得鬱勝宗。陸勝楠這李代桃僵的計劃,倒也算天衣無縫。其實想想,也不能算毫無道理,鬱勝宗披頭露麵,嶄露頭角,也就是近一年之事。他雖然是個頭角崢嶸的人物,但是畢竟時間有限,所結交中人還有相劍閣、迴風穀這樣與世隔絕的勢力。


    而剩下的那些個和鬱勝宗有交集的晚生後輩,反而不忍見他下場不好,是以都沒到場。如渡平道人,隻能當做充耳不聞,反而是淩長風,受過鬱勝宗等人的救命之恩,問訊後從外特意趕迴玲瓏閣,要求大閣老修書一封,向少林求情。可是天子殞命,此乃國事,莫說大閣老此次並無出頭之意,就算他當真有意為著鬱勝宗解圍,也是無法可想。淩長風最後也隻能是憤然離去。


    至於少林這邊,寺內除了二位首座和方丈大師之外,也就隻有非因非塵二人,再加上一個小沙彌平念才識得了。平念年紀幼小,連正式的入門弟子都算不上,自然好打發。


    至於非塵,寺內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急公好義的火爆脾氣,若讓他知道鬱勝宗被捉拿在寺,他定然會提上自己的金剛杵,強行救人。而陸勝楠替罪之事若讓他知道,隻怕連整個寺都能讓他大鬧一番。是以鬱勝宗被送到少林的消息他們並沒有讓非塵知道。而三名高僧在決定同意陸勝楠定罪之後,又和夏武將軍緊急聯係一番,讓非塵帶著三十名少林高僧一同奔赴邊疆,傳授邊防兵士們少林絕技,戍守邊關去了。


    三名高僧倒是很放心非因,而非因的表現也確實很讓他們滿意,從頭到尾,非因沒有多說一句話,莫說說話,便是多餘的問題都沒有問一個。


    至於三名高僧為何會同意這種事情,非因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對於非因來說,這已經不重要了。


    他此刻跟在陸勝楠身後,看著那個堅定的身影,手中則輕撫這藏在袍袖下一柄鋒利的小木劍。這木劍雖原不能傷人,但是他少林洗髓內功附在其上,隻消一揮,那便有傷人的功效。


    “我陪你。”


    那不是一句空話。


    陸勝楠甫一出現,現場三度鬧將起來。


    “哎呀呀,這就是那個鬱宗?果真年輕,果真年輕。”


    “如此大好青春年華,自甘墮落,可歎啊可歎。”


    “嗬,長相俊秀,倒是和個兔爺似的。”


    若在平時,陸勝楠早就已經杏目含嗔,大鬧一場,但此時她眼神平靜,看著眼前芸芸眾生,心中冷笑。


    “跪下!”


    令思道見僧人們已經將陸勝楠押到了場地正中央,在陸勝楠的膝蓋窩踢了兩腳,陸勝楠一聲不哼,立時便跪了下來。


    此時兩名朝廷官員,夏武和令思道二人已經完全掌控了局麵,反客為主,反而是此間的主人——莫語莫雲二僧,默然不語,退到了一旁。


    隻聽夏武高聲喊道,“諸位,如此國賊,該當如何?”


    “如此禽獸不如的畜生,殺了他!”


    “對!殺了他!成深先生那是何等的德高望重的前輩!命喪惡徒之手!該殺!”


    “該千刀萬剮!”


    “點天燈!”


    “我們一人割他一刀,也算是贖清他的罪孽了!”


    莫語終於站出來了,他朝夏武和令思道二人都是各行了一禮,說道,“將軍,大人,二位憂國憂民,實在令貧僧佩服之極。”接著他又大聲道,“隻是此地終究是佛門重地,妄談殺伐,恐怕不妥。”


    在場眾人又有人說道,“那大師您說怎麽辦?”


    莫語念了句“阿彌陀佛,”說道,“實不相瞞,鄙寺原本是打算看押此人,出家人慈悲為懷,我們的原意,本是要教他改過自新,放下屠刀。隻是此事牽涉過大,我們才不得不請來天下諸位英雄,來此評一評理。”


    又有一人說道,“那是您少林派的大師父們佛法修為高,才對此等惡徒百般容忍。”


    莫語歎道,“是以,鄙寺想出了一個法子。抬上來!”


    聽得莫語大師一聲“抬上來”,幾名僧人又從後麵抬出兩張屏風來。這兩張屏風都是用一張潔白如紙的絲綢製成。


    在場眾人麵麵相覷,不知是何用意,接著又跑出幾名僧人來,搬出來筆墨等物。眾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莫語等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了,繼續說道,“是以,貧僧想了個法子。佛門淨地,殺人確實不詳,但此人罪大惡極,少林不敢自作主張。是以今日在此,隻敢問天下英雄一句,此人,該殺不該殺!”


    “該殺!該殺!”


    莫語等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才說道,“好!既然如此,”接著,他便拿起了筆來,蘸了蘸墨筆,在左邊的屏風上,寫了一個“生”字,在右邊的屏風上,則寫下一個“死”字。


    “此子生死,就憑各位的一念之差了!”


    說罷,他又默默地退迴到了一旁。


    這時眾人才明白過來,今日屠魔大會,便是由大家在這屏風上投票,來決定這名少年的生死。在場中人大半都是殺過人的主,可是這種事情,還是頭一次碰到。一個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莫雲見在場之人議論紛紛,卻不似先前那般大聲喧嘩,而是在下麵嘀嘀咕咕,不由得臉上有些不快,莫語這才又補充了一句,似笑非笑地說道,“可能底下有人要說貧僧狡猾了。諸位盡管放心,此次屠魔,大家無需估計華山派。貧僧前日將此事修書一封,寄與華山掌門傅沉先生。傅沉先生也給我迴了信。各位猜猜,傅沉先生迴給了我什麽內容?”說著,卻不給眾人猜測的時間,而是拿出一張白紙來,那張紙上四四方方寫著一個字。


    “死”!


    這一個死字,寫地殺氣逼人,觸目驚心,大家一下都不做聲了。


    莫語滿意地看著眾人不再作聲,拿起筆來,在“死”字那個屏風下,記了一筆,接著卻又在“生”字底下,記下了一筆。


    “各位,貧僧不敢徇私。這個‘死字屏’下麵的一筆,由貧僧代替傅沉先生寫下。但貧僧自己是個出家人,慈悲為懷,才在這‘生字屏’下記下一筆。諸位,請吧。”


    眾人還是默不作聲,還是令思道先大喝一聲,說道,“我先來!”說著,走上前去,接過筆來,在“死字屏”下記下了一筆。


    接著夏武也踏上前去,冷哼一聲,同樣在“死字屏”下記下一筆。


    寫完,夏武又說道,“各位無需揣度朝廷的意思。本將軍與武政君所寫,隻是代表個人的意思罷了。”


    有這三人帶頭,眾人又亂了,紛紛湧上來寫下一筆。幸有少林僧人和朝廷官軍聯手維護秩序,所有人都排成了一字長蛇,靜候書寫生死屏。


    來少林之人有數千人之眾,這一條隊伍一直幾乎排到少室山外。這隊伍從早一直排到傍晚,才差不多寫完。


    陸勝楠雖然是習武之人,終究是個女子,在初春的太陽下曝曬過久,也有些體力不支,還是非因幾次吩咐僧人給她灌水。


    如此一直幾乎到了晚上,還剩最後兩個人,排在前麵一排的那人抬頭看看這兩具屏風,忍不住歎息。


    “陳四爺,你做什麽呢,還不快寫?”旁邊有幾個認識他的,都大聲說道。


    陳四爺苦笑道,“好,我寫。”說著在“生字屏”下寫下一筆。


    眾人雖然有幾個議論紛紛,但也並沒有太驚訝。生死二屏對比之下,雖然在“死字屏”下寫下一筆的人較多,二者相差甚遠,但是在“生字屏”下記下比劃的也有將近百人。


    原來此次赴屠魔大會的人當中,有不少是舉家前來,有些門派裏麵,長老所帶領的年輕弟子中,有不少還是自家子侄。這些老一輩的人都投了“死字屏”,可是他們卻會吩咐自己的一個晚輩後生,要他們投給“生字屏”。這些人都是老狐狸,雖然知道這鬱宗今日多半是要命喪少林的,但若萬一有一條生路,自己這般吩咐也算是給家裏留一條後路。這魔頭若今後還有興風作浪、報仇雪恨之時,自家還能憑著晚輩後生記給“生字屏”的這一筆,多出一線生機來。


    若是鬱宗今日身死,得罪了那些投給“死字屏”的大人物,也可以借口是自家後生晚輩無知,這才記錯了。對方不可能因為小輩的無知而不依不饒。


    而像陳四爺這般已非年少、卻又投在生字屏下的人,當真是少之又少。


    陳四爺搖搖頭,走出寺門。幾個知客僧還欲挽留,他卻連頭都不迴地離開了。


    這又是極其少見,在場中人,大多數雖然已經記完了生死屏,但都留下了準備看少林給他們一個什麽樣的交代。但大家考慮到陳四爺記下的是“生字屏”,多半不忍見鬱宗殞命,是以也沒有人去管他。


    終於到了最後一個人,這人怪模怪樣,披著一條麻布披風,將自己整個人都包裹起來。他一邊肩膀高高隆起,也不知是何方的奇人異事。


    令思道踏出一步來,說道,“這位英雄,還請你記下一筆。”


    那人看著生死屏,冷冷說道,“生死對比,一目了然,在下這一筆,寫與不寫,還重要嗎?”


    令思道看看那密密麻麻的生死屏,點點頭道,“說得也是.......”說著便不在準備去理睬這怪人,迴頭便高聲要喊莫語莫雲兩位大師過來清點票數,卻聽聞周圍一片驚唿,他正待扭頭去看個究竟,又聽到旁邊有人高聲喊道,“令大人小心了!”


    他一轉身,隻見一道氣勁如浪一本席卷而來,自己胸口瞬間中了七八掌,整個人便如一隻失了線的風箏一樣飛了出去,意識模糊之前,餘光瞥見火光。


    鬱勝宗義憤填膺,一把扯掉自己身上的披風,藏在披風下的火折子在一瞬間亮了起來,點燃了那一對生死屏,一時之間,殘陽如血,已經有些昏暗的少裏亮如白晝!


    “鬱勝宗在此!那些要鬱某死的人,都站出來吧!”


    一聲暴喝,如霹靂驚雷,在寺院裏炸開了。


    此刻,鬱勝宗站在熊熊燃燒的生死屏之前,宛若天神,一雙虎目,睚眥欲裂,瞪視著每個人。


    他手中長劍,一半出鞘,一半藏於劍鞘之中。


    “原來今日在場之人,口口聲聲說著要拿走鬱某的大好頭顱,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嗎!”鬱勝宗冷冷說著,還劍入鞘,上前便要解開陸勝楠身上的束縛。


    陸勝楠眼見是他,一時之間,內心五味陳雜。她既希望還能再看見他,卻又生怕他在此拋頭露麵。終究還是心中疼惜師弟的心情大過私情,高聲道,“你是誰?我鬱某不需要你來討好!”


    非因此時也伸出手來擋在了鬱勝宗的麵前,低聲道,“你迴來做什麽?!”


    鬱勝宗冷冷說道,“非因,我瞧不起你。你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人來這裏送死,卻不阻攔。非因,你算什麽男人!”


    接著,他轉過身來,朝著四周拱拱手,大聲道,“諸位英雄請了,在下鬱勝宗,便是方才幾位大師和官老爺口中,‘鬱宗’,而非眼前此人。鬱某身上的所有罪名,都與此人無關,你們有仇的便來報仇,有怨的,且來報怨吧!”


    他為人忠厚,古道熱腸,入江湖以來,除了那次醉酒之外,從未殺過一人。但在潛龍島上,卻有太多人因他而死,大楚的皇帝且不論,光是那些墜落深崖之人,無論是江湖中人,還是朝廷官兵,少說也有百來號人。


    此時聽他如此自報家門,倒是有幾個確實是身邊親朋因他而死的人,紛紛衝上前來,將鬱勝宗圍在中間。這邊怒斥鬱勝宗在潛龍島上害死了他的父親,那個痛罵他在潛龍島上殺了他的兄弟。


    其中更有一人帶頭衝上前來,直接一腳朝鬱勝宗的麵門踢去,口中還怒道,“廢話那麽多幹什麽!大夥一起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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