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方才就立於九步殿階之上,他清清楚楚地看見。


    當右軍逆賊們繞開入口處的少郎團,朝著九步殿階之上的自己蜂擁而來時,這些無名太監們成了他身前最後的屏障。他們自發地聚集到了殿階上,用血肉之軀將自己與那些亂賊隔開。


    然後迎著明晃晃的大刀,看著刀鋒劃開他們的臉、脖子、臂膀、內髒……卻堅守原地,無一人躲閃。嘴裏還用著最後的力氣喊道:“你們這些賊人,不得傷害大家……”


    一個接一個……


    一排接一排……


    身為一個現代人,李曄無法理解他們這種行為。


    甚至,李曄覺得,用現代的“犧牲精神”這個詞來形容他們,也遠遠不夠。


    就好比。


    文臣忠於君王,更多是出於他們所受的教育和信奉的理念。


    武將忠於君王,更多出於對君王敬畏。


    而這群太監,似乎,純是身體的一種本能,無關什麽思想、精神之類。


    就像人本能就是要吃飯睡覺一樣,他們身為太監,本能地便是要忠於主子。


    理念會慢慢動搖,敬畏會逐漸消散,而身體的本能,就是本能,是一個永不會改變的東西……直到身體本身被消亡……


    想到這裏,李曄有些理解了古代的君王們為何大多會寵信太監。


    隻因為這些太監對君王所體現出來的忠誠,遠不是正常人能夠達到的。


    可李曄再迴頭一想,今晚那些率領逆賊擅闖他寢宮的,不也是太監麽?


    隨便尋一個借口,就膽敢以兵戈圍攻天子寢宮,這恐怕,也隻有禁內太監才敢幹得出來。其餘文臣武將,非到威加四海時,斷不敢如此。


    所以,究竟應該如何處置太監這個群體……


    黃萬年和左車兒等人已處理完傷口,見天子默默注視著死去的同伴的屍首良久,他們也都圍了過來,都立起來,也默默注視著。


    方才戰事之慘烈,是他們終生也會記憶猶新的。


    地上躺著的是同伴的屍首,而非立著的他們,隻因為他們運氣稍好罷了……或許,正是因為這些人躺在了地上,所以才換來了他們還立著……


    “悲乎!”


    李曄搖頭,一聲長歎。


    迴過頭來找到了黃海,吩咐道:“將他們的屍首收好,厚葬。就葬在宮內禁山上,朕要為他們親書碑文。另外,你再費點心,派人下去多方尋訪,若他們中還有兄弟親人在世的,都帶到宮內來,朕要當麵獎賞。”


    盡管這些人大多是孤家寡人一個,徹頭徹尾的苦命漢,但李曄認為他應當這樣做,至少,以求心安。


    “是……”


    黃海用袖子不停地抹著眼睛,又勸道,


    “人死不複生……大家也莫要太傷心了……他們能為大家而死,是他們的福分……”


    一旁的黃萬年和左車兒等人紛紛向李曄跪地道謝:“奴婢們/小的們叩謝大家/官家。”


    死去的人是他們的同伴,既已無法開口,理應由他們來謝恩。


    李曄卻搖了搖頭,又是一歎。


    而後再道:“待朕百年之後,將他們的屍骨都移至朕的陵墓旁,讓他們常侍朕的身邊。”


    若有朝臣在場,一定會激烈反對天子的這一決議。


    曆來得陪葬天子陵墓旁,都是人臣的最高榮譽,非得是位極人臣、且於國有巨大貢獻、且極得天子寵信,方有可能獲此殊榮。


    這些連正經姓名都沒有的太監、少郎,卑賤之極,憑什麽?


    這樣做,不是壞了禮製麽……


    好在在場的這些人都沒讀過書,自然不曉得什麽禮製,他們隻知道天子是天,是天下萬民的主子,天子如何吩咐,他們便如何照做。


    但他們憑常識也都知道,陪葬天子陵墓旁,必是一項極高極高的榮譽。


    黃萬年和左車兒等人以頭叩地,大禮拜謝。


    嘴裏卻沒有謝恩,因為如此高的恩寵,已經不能用言語來傳遞了。


    同時,他們心裏也盡清楚,天子既能給這些死去的同伴如此高的殊榮,對他們這些還存活下來的人,自不會吝嗇賞賜和親信。


    ……


    ……


    張濬與孫揆入宮時,天色已初亮。


    如今禁宮南邊的光順、延英、崇明三門已全被楊守成的人接管,所以在得知這二人奏請入宮後,李曄立刻便得到了通報。


    當時李曄剛和衣躺下,準備小憩片刻,得知是這二人,立即召見。


    當李曄見到這二人時,分明是見著了兩個方從血水池裏撈出來的人。


    尤其是張濬,堂堂朝廷宰臣,平時還十分注意自己的容貌風度,可此時,渾身烏紅,從頭發尖到腳底板,全被血水浸泡過一遍,臉上已晾曬幹的血汙如褐色魚鱗一般,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整張臉,甚是可怖。


    “兩位辛苦了。”象征性地慰問一句後,李曄還是忍不住提醒了句,“若沒有那麽緊要,也該換洗身衣服再來。”


    畢竟是朝廷的重臣,整的跟屠夫一樣,有礙風化……


    張濬、孫揆二人並不覺得尷尬,相視一笑,齊齊向天子謝了罪。


    接著再將他們這晚的行動報與天子。


    沒能抓到劉季述實在可惜。


    城南方向至今殺喊聲未停,若能提了劉季述的人頭去,當能立止動亂。


    如今就隻能寄希望於張承業立下奇功了。


    否則,右神策軍主力仍在,整整八千軍卒,劉季述又逃了迴去,再妖言惑眾一番,真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麽……


    但李曄也沒有責怪張濬、孫揆二人。


    因為他原本就沒計劃憑這二人能除掉劉季述等閹黨賊首。


    昨晚二人能獲此良機,純屬意外。


    事實上,在李曄的安排裏,張承業的飛龍兵和京兆府的力量是兩條單獨的線,並不交織,李曄未將京兆府的安排告之張承業,也沒有把張承業的行動細說與張濬、孫揆。


    若不然,他隻需將張承業探來的消息分享給張、孫二人,讓他們知道劉季述在永寧裏不隻一處宅邸,二人也不至於衝進去後摸不著頭腦,白白放跑了劉季述。


    李曄原定的計劃,是待張承業先行搗毀右軍主力,張濬、孫揆再接著搗掉永寧裏,把這夥閹賊的老巢給端了,讓劉季述等人退無可退、方寸大亂,隻剩死路一條。


    所以,張濬和孫揆已成功完成了他們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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