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


    李曄登上高處。


    傍晚時宮裏落了點雨,雨不大,卻夾著風,寒意逼人。


    李曄抱著雙臂。


    看見,穿過眼前的一片漆黑,遠方的金馬門處燈火大張,城門上下遍布人影……


    這都是平常沒有過的景象。


    黃海如實去傳了話,也通過了最後的考驗。


    同時李曄還收獲了其他信息。


    他派黃海去傳話,若王仲先不相信一個尚食局廚子口中的聖諭,也應當派人來同自己核實。可王仲先(或許還有他背後的劉季述)並沒有這樣做。


    若王仲先完全不相信黃海的話,懶得來核實,又何必在金馬門下擺出這樣大的陣勢?


    所以。


    他們到底想幹什麽?


    李曄握緊了雙拳,朝著漆黑的虛空中奮力一擊。


    這樣宣泄心中情緒的舉動,也隻有他一個人獨處時才能夠……


    ……


    一直到後日,李曄才再見到黃海。


    黃海一瘸一拐,手腕處有明顯的勒痕,頸背處的鞭打痕跡觸目驚心。當然也有他故意賣慘的嫌疑,故意將這些傷痕全部展露出來。


    才見到李曄,黃海便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大家,奴婢被人吊了整整一夜,那幫人下手好狠……奴婢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大家了……大家,您就饒了奴婢吧,奴婢隻是個掌勺的,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李曄卻是一臉嚴肅,喝道:“黃海!”


    “啊?”


    黃海嚇了一跳。


    才哭訴到一半的話都咽了迴去。


    李曄認真問道:“你可願做朕的親信?”


    “啊!?”


    黃海又嚇了一跳。


    天子的親信,聽起來十分誘人……


    可如今宮裏是個什麽形勢,黃海是知道的……


    李曄的臉色越發難看了,“怎麽,你不願意?”


    “奴婢……奴婢……”


    黃海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


    他很想順著說願意,先蒙混過去再說,可他又實在說不出口。


    他向來隻是個安分守己的小太監,他不敢、也不想欺騙天子。


    “朕乃大唐天子,天下萬民之主,這天底下的一切都是朕的,你做了朕的親信,功名權勢、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多少人夢寐以求而不得。怎麽,難道你還不滿意?”


    黃海滿心腹誹,聖上,您就別逗奴婢了,做你的親信,榮華富貴多半是享受不到的,反倒奴婢這條小命,至少得死個八九迴……


    “奴婢,……願意。”


    明明心裏拒絕,可嘴上竟鬼使神差的答應了。


    連黃海知道都說不清原因。


    或許是感受到天子語氣裏的不善,他若是不答應,怕眼下就得捐了小命;


    又或許,他隻是個奴才,奴才怎麽能拒絕天子呢?


    李曄卻沒有就此放鬆下來,繼續追問道:“你為何願意,說出來。”


    功名權勢、榮華富貴,現成的理由擺在黃海麵前,他完全可以重述一遍。


    可他仍然說不出來。


    因為這些本來就不是他的理由,他從來就沒奢望過這些不著調的東西……


    李曄也沒催問,安靜地等著。


    良久,黃海開口了:


    “不怕大家笑話,奴婢生來就膽子小,又長在宮裏,不敢有任何奢望,隻想著安安分分做人……


    “同奴婢一起進宮的,他們也是本分人,是苦命的人,同奴婢想的一樣,在這深宮裏安養一生。可他們都不在啦。兩個死在了七年前的逃難路上,其中一個長得白胖些,被山匪煮了吃了,我當時就被綁在一幫,親眼看著……還有兩個是迴宮後沒的,平白無故地就沒了,連屍首都沒找著,聽說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被扔進山裏喂野狗了;還有一個前幾個月剛死,本以為隻是場小病,結果一躺下就再沒起來,哎。


    “奴婢命硬,還好好地活著,但估計也活不了多久了,如今這個世道,哎。奴婢知道以前的世道不是這樣的,奴婢入宮時認的老祖宗,他們那時候就不是這樣,隻要安安分分,就能在宮裏養老送終,得養天年……這個世道為什麽變成現在這樣,奴婢不知道,但奴婢想,大家是這天底下的主子,隻有大家能讓這個世道變得好起來。


    “奴婢想讓這個世道變好,迴到以前那樣,所以……奴婢願意替大家做事。”


    “起來吧。”


    李曄臉色和轉,吩咐黃海起來迴話。


    他接受了黃海給出的理由。


    “謝謝大家。”


    黃海起身,下意識地抹了抹眼睛。


    方才迴憶起往事,他不小心流了眼淚。


    “這是從西域進獻來的藥膏,是個好東西,放在宮裏幾十年了。就像你說的,這個世道變了,便是這藥膏,也是用一點少一點,早沒西域人來進貢了……應該還能用,你拿去擦吧。”


    既然黃海一直通過了所有考驗,以後就是自己的親信了,也該對他略施恩惠。


    李曄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藥膏。


    “這……如何是好,奴婢隻是個賤人,哪能用起大家的東西……”


    黃海雙手顫抖地接過藥膏,卻不敢收下,一直捧在手裏。


    後見李曄變了臉色,才又哆哆嗦嗦地收起來。


    “奴婢,奴婢以後就是大家的一條犬,不對不對,是一匹馬,也不對……”


    黃海激動得語無倫次,對著天子不斷地磕頭……


    ……


    培植黃海為自己的親信,才隻是李曄拉攏“自己人”的一小步。


    但隻要有了這一小步,便等於是結冰的湖麵上鑿出了一個洞,餘下的,隻需沿著裂痕,將這個洞口不斷地擴大。


    李曄以黃海為第一個點,讓他私下去替自己尋訪忠勇可靠的太監。


    又訪得四人。


    再以這五人為第一條線,去各自尋訪可以親信之人,織成一張網……


    他們訪來的人,都是這禁宮裏最底層的太監,是宮裏的苦命人,而且都是宮內的楊氏、西門氏、仇氏、劉氏等宦官世家之外的邊緣人。


    因為他們本就是這類人,訪來的,自然也是身邊的同類。


    李曄認可了他們的挑人標準。


    偶爾給他們派點可有可無的小任務,增強他們的團隊意識。


    他現在急需培植自己在禁內的宦官力量,不可能麵麵都顧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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