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連綿的秋日過了一天又一天,就在人們都以為這樣晴日落雨的狀況會一直持續下去的時候,華胥西苑再一次發生了改變,隻是這個改變同樣出乎人們的意料。


    雨沒停,但天,真的黑了。


    起初隻是一小片天空暗了下來,不專門去看根本注意不到,但慢慢地那一小片天空越來越暗,直到完全黑了下來,而且黑得是那麽純粹,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被吸進去一樣。


    如果隻是一小片的話人們還不會在意,畢竟華胥西苑裏的怪事多了去了,也不差這一件,但漸漸的,這樣的黑點越來越多,麵積也越來越大,這就由不得人們不擔心了。


    不過這天下向來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的,在外麵人心惶惶的時候,黎家則喜氣洋洋,恨不得張燈結彩,在大門口搭七天戲台,通告華胥西苑的所有人他們黎家的大少爺康複了,可惜的是黎向晚受傷的消息本就是秘密,沒幾個人知道,這份喜悅自然也就無法和外人分享了。


    秘密的主人公此刻正在院子裏慢慢地散著步,他雖說能下了地,但傷筋動骨一百天,更何況他這一次何止是傷筋動骨,分明是剝皮抽筋,要痊愈哪有那麽容易,再說華胥西苑現在也沒有一個好大夫,在他受傷靜養的這段時間裏,他的爹娘就不止一次大罵司徒濟世,埋怨他死得太早。


    不過黎向晚本人倒是十分樂觀,畢竟隻要人活著就還有希望,再說他又沒有缺胳膊少腿,隻要時間足夠就都能養好,而能養好的就都叫輕傷,這是陸義告訴他的道理。


    幾圈走下來,攙著黎向晚的慕晨曦明顯察覺到黎向晚漸漸力竭,攙著的胳膊開始顫抖,也有一些站不穩了,便說道:“向晚哥哥,你歇一會兒吧。”


    “唉,那就歇歇吧。”黎向晚在攙扶下走到了園中的石桌旁坐下,自嘲地說道:“沒想到我在這個年紀竟然需要人攙著才能走路,這要傳出去了我黎向晚的臉麵還往哪放?實在是時也命也啊!”


    “安心養傷,等到傷養好了,你也忘了這迴事,就沒人記得了。”慕晨曦倒了兩杯茶水,把其中一杯遞給了黎向晚。


    黎向晚接過茶杯一飲而盡,“真的假的?我總覺得等咱們老了你肯定會拿這個事情來嘲笑我。”


    “不會不會,”慕晨曦搖著腦袋連連擺手。


    “真的不會?”


    “真的不會,我隻會在別人問起你有沒有什麽糗事的時候如實迴答而已。”


    “我發現你是越來越壞了。”黎向晚眯起了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眼前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女孩,總覺得在人畜無害的臉皮下藏著一隻狡猾狐狸。


    “向晚哥哥說笑了,我可是立誌成為玉娘那樣的女子,要一心向善的,”慕晨曦眨著無辜的大眼睛,企圖藏起自己的罪惡。


    “你們的話都不能信,還是月明好,沒什麽花花腸子,問什麽就說什麽,是什麽就是什麽,從來不摻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黎向晚感慨道。


    “哼,他還沒什麽花花腸子?男人都是滿嘴假話。”慕晨曦嘴角一絲冷笑,雙手交叉抱在了懷中。


    “你這話就不對了,他可是我見過最實誠的人。”黎向晚決定為自己的兄弟說句公道話。


    “之前你的信裏說他在劍門關跟著李秀才老老實實地讀書識字,再也不進林子,是也不是?”


    “是。”


    “然後就和你一樣把自己弄了個半死不活?”


    “咳咳,”黎向晚尷尬地咳嗽了幾聲,“那不是為了救我嘛……”


    “好,就當他是為了救你,那他之前還說過要來不涼城見我,人呢?”


    “這……”


    “我等了他一個冬天,他沒來,我去劍門關找他,他為什麽一句話也沒說掉頭就走了?”


    “那時候不是恰好有人出事了嘛。”


    “難道就連一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嗎?‘你怎麽來了’,‘見到你很開心’,‘我也想你了’,哪怕他說一句‘你在這裏等等我,我會迴來的’,我都會在墓山一直等到他迴來,他怎麽就跑了?”


    慕晨曦抓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但溫熱的茶水沒有沒有讓她感到一絲的舒心,反而越想越氣,把茶杯重重地砸在了石桌上,杯中的茶水四處飛濺。


    黎向晚嚇得一哆嗦,結結巴巴地說道:“我覺得那種話本小說裏才會出現的話是不可能從他嘴裏說出來的。”


    迴答黎向晚的是兩道冰冷銳利的目光。


    “那後來呢?難道他就一點時間都抽不出來?劍門關到不涼城有多長的路要他走這麽多年?”


    “他後來和玉娘一起要來不涼城的,不是……發生了意外嘛……”黎向晚小聲的辯解著。


    一提到玉娘,慕晨曦的怒火也消下去了幾分。


    “那就算是因為玉娘不在了,他也不能那麽對我啊,我讓他跟我一起到不涼城來,他卻讓我給他收屍,要不是當時玉娘剛剛離世,我怎麽也要打他一頓出出氣。”


    黎向晚撇了撇嘴,把自己的茶杯滿上,借著喝茶的動作小聲嘟囔著:“也不知道是誰前些日子還說要幫他立碑呢。”


    慕晨曦杏眼圓睜,柔荑把石桌拍地啪啪作響,“這是重點嗎?這是重點嗎?重點是他現在人在哪裏,現在睚眥君王也死了,獸潮也沒了,為什麽他反而了無音訊了?”


    “他當時傷得那麽重,萬一呢,你說是吧?”黎向晚鐵了心要為了兄弟兩肋插刀,和慕晨曦硬剛到底。


    “不可能!”慕晨曦頭一搖,斬釘截鐵地說道:“連你都能活下來,他會出事?”


    “慕晨曦!”黎向晚隻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在飛速地跳動著,仿佛有兩團火焰迫不及待地要從裏麵跳出來。


    “怎麽?”慕晨曦仰了仰脖子,直視著黎向晚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你如果想知道他消息的話,為什麽不自己去劍門關看看呢?”黎向晚拍著自己的胸口,心裏默念靜心決,不停地勸著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也想去啊,可是……”慕晨曦的眼神在黎向晚身上掃了一圈,“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怎麽放心離開呢?”


    黎向晚跟著慕晨曦的目光也看了看自己,越想越越不對勁,手指著遠處的門大聲說:“停停停,你別想把事情往我身上推,我可沒求著你來照顧我,黎家不缺丫鬟,讓你慕家大小姐來伺候,我沒這福分,你快該幹嘛幹嘛去。”


    沒想到慕晨曦反而不說話了,緊咬著下嘴唇,神情複雜地看著黎向晚,直把黎向晚看得一頭霧水,心裏隻犯嘀咕,女人心海底針,老祖宗是真沒騙人啊。


    腦袋都快炸了黎向晚突然靈光一現,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你是擔心太長時間沒見麵,再見到了會尷尬,不知道說什麽,便用我來當你的借口。”


    慕晨曦沒有說話,隻是嘴唇咬得更緊,臉頰也紅了起來。


    黎向晚和慕晨曦從小玩到大,這如果還看不出來,就真是白瞎了他們這麽多年的友誼,“嗐,我還當多大事呢,這有什麽拉不下臉麵的?難道月明還會當麵嘲笑你不成?”


    “其實……最開始也不會的,但是這幾個月給他寫了很多信,信裏寫了很多東西,最開始寫的還是想他的,後來就都變成罵他的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寫了,萬一他都看了怎麽辦呢?”慕晨曦終於開口了,隻是聲音小的和蚊子一樣。


    黎向晚雙手一攤,不可置信地說道:“就這?我教你個辦法,越是在這種自己理虧的時候越要主動出擊,把主動權搶迴來,你見到他之後第一句話就開始質問他,就把你剛剛跟我說的那些對他再說一遍,讓他覺得是自己做得不對,不就行了?”


    慕晨曦紅著臉偷偷看了黎向晚一眼,又迅速地低了下去。


    黎向晚張張嘴,一時沒想明白這是什麽路數,是聽明白了還是沒聽明白,他也低下頭去,兩個腦袋湊到了一起,他低聲問道:“你不會見到他連話都說不出來吧?”


    慕晨曦點了點頭,這一點就再也沒抬起來。


    黎向晚也垮了下來,兩個人頭頂對著頭頂,麵桌思過。


    良久之後黎向晚坐了起來,拍了拍慕晨曦的腦瓜,“妹妹啊,就當是為了為兄,咱硬氣一迴行嗎?他要是敢難為你,我就和你一起去揍他。”


    “等你傷再好點吧,這時候走我也真的放心不下,”慕晨曦也坐了起來,一隻手變出一麵冰鏡,另一隻手變出一塊冰摁在了通紅的臉頰上。


    “好意我心領了,你都照顧我這麽久了,真不必耗在我這了,我這都活蹦亂跳了。”


    “你真沒事了?”


    “當然。”黎向晚拍拍自己的胸脯,砰砰作響。


    “我不信。”借用冰塊恢複了白皙臉龐的慕晨曦再次惡語相向。


    黎向晚閉上了眼,深吸了幾口氣之後站了起來,自己朝院門走去,走地雖慢,但卻穩穩當當。


    走到院門之後黎向晚拉開了院門,對著慕晨曦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慕晨曦蓮步輕移走到黎向晚的跟前,眯著眼睛看了看他,假裝沒有看到他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我真走啦?”


    黎向晚連連擺手,“走吧走吧!”


    慕晨曦也沒有猶豫一步就邁了出去,但下一步又沒有猶豫的退了迴來,把正在擦汗的黎向晚下了一大跳。


    “你,你,你又幹嘛?”


    “我忘了跟你說,你爺爺和我爺爺不知道為什麽對咱倆的婚事都沒有那麽上心了。”慕晨曦的臉色有些凝重。


    “那是好事啊,你苦著個臉幹什麽?”


    “咱倆可能不會成親的消息不知道是有意地還是無意地被放了出去,現在城裏那些大家閨秀們都快把黎家的門檻踏平了,我聽丫鬟們說因為她們爭不出個高低來,現在都不想著明媒正娶了,而是爭著給你做妾呢!”


    黎向晚聽罷皺起了眉頭,思索了良久,才緩緩說道:“還有這種好事兒?”


    慕晨曦一腳踢在了黎向晚的迎風骨上,又重重地朝著他的胸口也來了幾拳,把黎向晚打得直咳嗽,然後惡狠狠地說道:“黎公子現在身子虛,可千萬要注意身體啊!”


    說吧,慕晨曦就大步揚長而去。


    黎向晚揉著胸口直起腰來,好不容易才關上了厚實的院門,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哪有一點點玉娘的樣子?女人啊,果然是嘴上一套,背地裏一套,古人誠不欺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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