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會變的才能稱之為規矩,就像素梨人這麽多年來的喜喪。


    無月明在廢墟裏足足翻找了一個多時辰,才找到了幾個勉強還能用的紅燈籠,然後趕在天黑之前把它們掛到了戲語樓的門樓上,雖說有些寒磣,但這幾個有些漏光的燈籠還是讓屹立在一片廢墟之中的戲語樓喜慶了不少。


    入夜之後,戲語樓久違地亮起了燈,隻是通明的燈光也掩蓋不了大堂的空曠,能擺下幾十張桌子的大廳隻有最靠近舞台的那張坐了人,其它的那些桌子都被倒扣的椅子堆滿了。


    在戲台之上有三四個人正奏著樂器,領頭的是李秀才,他此刻正入迷地拉著二胡,這麽長時間下來,他也算是登堂入室了,和其他幾人配合得天衣無縫,這場戲就差一個嗓子亮的角了。


    台下的那張桌子上隻坐了兩個人,一個是無月明,一個是沈精明。


    和那幾個紅燈籠一起被翻出來的,還有兩壇沾滿灰塵的酒,此刻已經被二人喝了個七七八八。這兩壇酒不知是誰私藏的寶貝,很是醉人,沈精明沒喝幾口就哽咽了起來,把死去那些人的名字挨個喊了個遍之後,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在桌子另一邊坐著的無月明本來想安慰安慰沈掌櫃,可他自己手裏的這壇酒濃得像漿糊,隻幾口下去就粘住了他的喉嚨,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能起身坐在沈精明的身邊,一下又一下地輕拍著沈掌櫃的背。


    沒了唱戲的角,這台上這場戲演得反倒更順利些,戲中的那位喪夫又喪子的悲慘女子正進行著她在不涼城裏的最後一場演出,拉著二胡的李秀才也到了興頭上,哀怨的曲調寸寸斷腸,仿佛下一刻要隻身入山的不是那位女子而是他自己。


    本來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的沈精明突然跳了起來,扯著衣袖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蹦上了戲台,站在中央做起了那個缺了的角。


    一時沒了事情可做的無月明隻好將注意力放在酒上,可他手裏的酒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被他喝了個精光,他隻好將沈精明剩下的那壇一飲而盡,而後逃一般地跑出了戲語樓。


    樓外的夜色並沒有因為照夜清的閃耀而遜色半分,反而與照夜清留下的光柱相輔相成,漫天的星河繞著光柱慢慢旋轉著,七彩的星光在青色的光柱映襯下更顯得光彩奪目。


    無月明站在戲語樓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底層的泥土被掀起之後,有一種土壤特有的清香,空氣裏有些潮濕,似乎往年秋天總會到來的雨季今年也不會遲到,可是天上已經沒有了雲彩,無月明想不明白今年的雨會從哪裏落下來。


    他環顧四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隻有身後的戲語樓這一處亮光,他翻身跳上了樓頂,在屋簷上坐了下來。


    孟還鄉在最後一夜跟他講的話確實都是真的,隻有斷了所有念想,才不會有後顧之憂,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這雙百草霜目看了太多所以習慣了別離,還是聽從了陸義的教誨,學會了堅強,至少在朱玉娘死後他就再也沒有掉過那特有的血淚,就連看到戲台上被死氣圍繞的李秀才,他也沒有掉一滴眼淚,隻是逃出來了而已。


    無月明用陸義教他的方法緩緩地放鬆著筋骨,之前受到的外傷已經痊愈,但是外傷好的太快不見得是什麽好事,由於他沒時間也沒有辦法把身體裏殘留的紫水排出去,愈合的外傷便將這些紫水包在了體內,這種從帝江屍骨流出的高傲液體似乎在嘲笑無月明的不自量力,不斷地燒灼著他的肉體,不過這些與他從小到大經曆過的事情比起來,隻是走路摔了一跤這樣的小事罷了,他擔心的並不是這個。


    照夜清亮起之後,無月明並沒有去巨木林確認睚眥君王是否真的死了,但他知道孟還鄉兌現了他的承諾,因為他停滯了許久的修為在一夜之間節節攀升,就好像山澗的小溪突然流入了大海,久旱的田地遇到了滂沱的暴雨,能帶來這樣巨大變化的隻有睚眥君王了。


    可修為的精進並不能讓無月明高興起來,因為他知道,同樣精進的,一定還有季丁。


    下一次見麵,能不能打得過季丁才是無月明真正擔心的,他知道自己的天賦,而季丁隻會比他更強,如果沒辦法如孟還鄉所說在北石林找到一些解決根本問題的辦法,恐怕季丁成為下一個睚眥君王隻會是時間問題。


    最令無月明擔心的,是季丁還擁有睚眥君王永遠都不會有的東西,那就是野心。因為野心一旦擁有了力量,就會變成惡魔。


    孟還鄉已經兌現了他的承諾,現在輪到無月明去完成他的工作了。


    無月明自嘲地笑笑,不知道他用出的照夜清能否換季丁一條命。


    夜色漸深,戲語樓裏的聲響漸漸小了下來,沈精明輕手輕腳地走出來,小心地關上院門,在黑暗中張望著,小聲地叫著:“月明!月明!你在哪呢?“


    無月明聽到聲響從房脊上站了起來,走了幾步蹲在屋簷邊,對著下麵的沈精明說道:“沈掌櫃,我在房頂上。”


    沈精明聞言抬起頭來,瞧見無月明在房簷邊笑著衝他招著手,腦袋後麵是旋轉著的滿天星辰,就像是廟裏供著的仙童,看起來充滿了希望。


    “你還真這麽喜歡上房頂啊,我還以為他們都是開玩笑的。”沈精明也和無月明一樣坐在了房脊上。


    “不覺得房頂上的景色很美嗎?尤其夜裏的時候。”無月明笑笑,“房頂反倒顯得有些礙事了。”


    天上璀璨的星光並沒有照到林子裏,這讓靜謐的黑暗成為了主色調,可沈精明順著無月明的目光看去,瞧見了幾點唿吸著的綠色熒光,他定睛一看,那竟是幾隻螢火蟲,在倒塌的廢墟之上自由地飛舞著。


    沈精明看著看著就看入了迷,出現在他眼中的螢火蟲越來越多,漆黑的森林變成了最好的幕布,讓這些螢火蟲在空中繪出一幅又一幅漂亮的畫。本來無聲的夜也突然熱鬧了起來,飛蟲翅膀扇動的聲音,昆蟲爬過草地的聲音比比皆是,而那些大難不死的蛐蛐才是黑夜的王,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在無邊的夜色裏迴蕩。


    “早知道華胥西苑的夜這麽美,我就該早一些和你一起看月亮的。”沈精明感歎道


    “沈掌櫃你確定?”眼前的美景讓無月明的心情也舒緩了下來,甚至和沈精明開起了玩笑,“和我一起看過月亮的人可都沒什麽好下場。”


    “謔,聽起來怪嚇人的,”沈精明笑了起來,“不過我從小就膽大,就喜歡嚇人的東西。”


    無月明咧咧嘴,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沈精明才說道:“月明,李秀才說孟道長臨死前把素梨人交到了你手上,那你現在就是我們的統領,我有些事想和你說。”


    無月明眼神黯淡了下去,孟還鄉哪裏是把素梨人交到了他的手上,隻不過是因為素梨人死得隻剩這麽幾個,除了他以外沒有一個能打的,這統領的位子他不坐也得坐,“沈掌櫃你說,我聽著。”


    “我……”沈精明開了幾次口才把想說的說了出來,“現在睚眥君王死了,那些剩下的睚眥也就難成規模,劍門關的事也要告一段落,隻需要再熬過一些日子,我們就都可以離開華胥西苑了,我想著……沒了戰事,劍門關也就沒什麽我能幫上忙的事了,剩下的日子我想呆在城裏好好地陪陪妻子,把這些年的欠她的都還上。”


    “這是好事,沈掌櫃,你早就該迴去了。”無月明朝沈精明開朗地笑笑,“這些年你幫了素梨人太多太多,早就該去享享福了,隻是素梨人沒剩太多東西能給你。”


    “話可千萬不能這麽說,素梨人給了我信仰,給了我迴憶,給了我太多太多比金銀財寶更珍貴的東西,我……”說著說著,沈掌櫃又哽咽了起來。


    無月明伸出胳膊,就像孟還鄉曾經做過的那樣,抱住了沈精明的肩膀,說道:“大家夥都是素梨人,一家子不必分得那麽清,迴去之後代我向夫人問聲好,來日我一定到城裏登門拜訪。”


    “還等什麽來日,就今天了,跟我進城吧!月明,如果你去了,李秀才他們肯定也會去的,咱們一起離開這裏,到城裏過幾天好日子!”


    無月明搖搖頭,“不行,我還有一些事情要做。”


    “什麽事情?睚眥君王都死了,落雁穀的大陣就讓城裏那些想出去的修道者們去頭疼,你還有什麽事情是一定要做的?”


    “睚眥君王是死了,可殺了小武和玉娘、害了那麽多兄弟的人還活著,我得找他去討個說法。”


    沈精明張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現在我是素梨人的統領,這自然就是我的事,大仇未報,何以家為。”


    過了好一會兒,沈精明才問道:“那你什麽時候走?”


    “天亮之前。”


    “不跟他們說聲再見?”沈精明用下巴指了指二人身下的戲語樓。


    無月明從房脊上站起來,緊了緊腰帶,這是朱玉娘為他留下的最後一身衣裳,之前一直舍不得穿,但現在他是素梨人最後的獨苗,要想撐起素梨人的臉麵,自然要穿上最好的衣裳。


    “再見是分別時才會說的話,我還會再迴來的,所以這次就不講了。”


    無月明大踏步地朝北走去,在屋簷邊高高躍起,轉眼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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