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之後,落雁穀龐大的工程才正式地拉開序幕,以黎家、慕家為首的二十七家有名有姓的大家族聯合向整個華胥西苑發出了聲明,並率先捐出了大量的銀錢,號召所有人一同來完成這個關係到每個人生命的大工程。


    這件事無論放到誰身上,第一時間都不會相信,不涼城裏的老百姓自然也是如此,可當真有好事之人跑到城外的落雁穀看了一眼之後,老百姓才知道這些平日裏高高在上懶得看他們一眼的世外高人,竟是真的有求於他們,再看到高昂的報酬之後,很快就有了幾個帶頭的。


    一旦有了帶頭的,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許多,大量的工人湧向了落雁穀,施工的進度逐漸加快,大量的泥土從落雁穀運了出來,巨大的陣法顯露出來的部分越來越多,在陣法顯露出來的地方,數十個修道者伏在地上,用特製的筆墨勾勒著陣法的輪廓,為之後的修複做著準備。


    這種修道者和凡人一同做工的場麵可真不多見,一時間,往日裏無人問津的落雁穀反倒成了華胥西苑裏最熱鬧的地方。


    與往常不同的地方還有劍門關,自落雁穀動工以來,劍門關也熱鬧了不少,那些大家族派了人手在劍門關以西布下了防線。他們的到來解決了素梨人最近人手短缺的燃眉之急,按照陸義的話說,就是他還從未打過如此充裕的仗。


    一切都按照計劃井井有條地執行著,可作為這一切行動的總指揮,黎向晚卻並不輕鬆,每日天不亮就從小院裏離開,夜裏不知道多晚才會迴來。


    與他相比無月明就顯得有些清閑,外援的到來讓無月明不必再奔忙於前線的戰事,可實際上就算他想去也去不了,因為孟還鄉給他下了死命令,讓他在秋天到來之前,跟著李秀才將那幾本寫滿了妖族文字的書一字不拉地全部學完。這可難壞了無月明,他寧願跟著陸義在大山裏跑東跑西,也不願意跟著李秀才整日研讀那些枯燥的書籍。李秀才多半也是接到了死命令,無月明期待的誌怪故事再也沒有從李秀才的嘴裏說出來過。


    就這樣,僅隔著一堵牆的兩個人愣是怎麽都見不著麵,頗有一種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感覺。


    這一日無月明從李秀才那裏迴來的時候已是傍晚,一整天都對著書本讓他滿腦子都是那些奇奇怪怪又不明所以的符號,他晃晃悠悠地迴到自己的院子,站在門口,久久沒有進去。


    以往的這些時候他正在林子裏追著睚眥的屁股殺,如今的他卻困在劍門關,讀這些看不懂的書。


    季丁在朱玉娘死後也沒了蹤影,再也沒有什麽人意外死去的消息傳來,他再一次遁入了黑暗。這讓無月明心急如焚,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去林子把季丁找出來,質問他,折磨他,殺了他,但他卻隻能呆在這裏,看著陸義帶著大批人馬在林子裏風風火火地搞著防線,他心裏自然不是滋味,可他又能怎麽辦呢?畢竟他和陸義一樣,都打不過孟還鄉。


    思索良久的無月明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正打算進屋,聽到身後傳來了翅膀撲扇的聲音,他迴頭一看,一隻山雞大小的紙鶴艱難地朝這邊飛來,細長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大大的包裹,這包裹想必不輕,這隻紙鶴每往前撲騰一下,腦袋都要掉下去,然後再費力地抬起頭繼續往前飛。


    它若是有嘴,一定會將把它造出來的那個人罵個狗血淋頭。


    無月明眼睜睜地看著這隻紙鶴在離院子還有幾步的地方一頭栽了下來,他趕緊一步跳了上去,在紙鶴掉到地上之前接住了它,紙鶴在無月明的懷裏最後抽搐了一下之後再也沒了動靜,隻剩無月明一個在昏黃的夕陽下不知所措。


    無月明看看懷裏死去的紙鶴和包裹,又扭頭看了看緊挨著的兩間院子,犯了愁。他確實看見這隻紙鶴朝這裏飛過來,可他不知道紙鶴到底是要飛到自己的院子還是黎向晚的院子。


    好在無月明是一個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就憑他當時對慕晨曦說的那些話,慕晨曦也多半也不可能給他送東西,所以這東西隻能是送給黎向晚的。


    有了答案的無月明一手拎著包袱,一手抓著死去紙鶴的長脖子,獨自站在黎向晚的院門外,等待黎向晚迴來。


    這一站就是幾個時辰,等到月明星稀的時候,黎向晚才伴著金光出現在了無月明的麵前。


    “你站這幹嘛呢?”一落地就看到無月明著實讓黎向晚有些意外。


    “給你送東西。”無月明舉起雙手展示了自己的戰利品。


    黎向晚看到那隻殘破不堪的紙鶴第一眼時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他咧嘴一笑,“那你也能進去等啊,擱這站著幹嘛?”


    無月明眼皮一翻,好像確實是這麽迴事。


    黎向晚推開柵欄帶著無月明進了屋,拆開包裹一看,是幾個飯盒和幾件春衣。兩人打開飯盒一看,是幾盤涼透了的炒菜。


    “喏,這是你的。”黎向晚從春衣裏拿出幾件黑衣服遞給了無月明。


    “這是給我的嗎?”無月明摸著厚實又細膩的布料,有些不敢相信。


    “你見我什麽時候穿過黑的?再說我都穿這種的。”黎向晚拿出另一件衣裳指了指,雪白的綢緞上繡著朵朵青花。


    無月明再看看手上除了黑就是黑的衣裳,點了點頭。


    二人商議一番之後,一致決定由無月明去熱菜,黎向晚則著手給慕晨曦寫迴信。


    說來慕晨曦也不是閑來無事,而是實在被逼得沒有辦法了。


    落雁穀大工程帶來的影響不單單是在落雁穀多了一個坑而已,在不涼城內同樣掀起了風浪。作為黎家大少爺的黎向晚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出現在眾人的麵前,還是擔任如此重要的職責,黎家的心思也可謂路人皆知了。隨著黎向晚的名字在茶餘飯後被人們更頻繁地提起,閉門不出的慕晨曦也成了人們嘴裏的常客。


    而黎向晚本人又在劍門關忙得脫不開身,為了穩定民眾情緒,慕晨曦這個名義上的未婚妻自然被推了出來,參加各式各樣的活動,就連這幾碟小菜也是被一幫人盯著,為了證明和黎向晚的感情並沒有因為不在一起而變淡才做出來的,並且一出鍋就立馬送往了劍門關,但她當時的心情一定不太好,不然那隻紙鶴怎麽都能再飛幾尺的。


    黎向晚寫著寫著突然大聲向裏屋問道:“她問你最近過的怎麽樣?”


    無月明後仰從門框探出半個頭來說道:“你就說我過得很好,聽玉娘的話,跟著先生讀書識字。”


    “她還讓你不要再進林子了,報仇的事等到出去之後再說。”


    “不行,林子我一定要進的,仇也是一定要報的。”


    黎向晚手中的筆突然停了下來,“我感覺你還是不要再氣她為好。”


    沉默片刻之後無月明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那你就寫我答應她好了。”


    黎向晚應了一聲剛要落筆,卻又停了下來,“要是將來被她發現你在騙她怎麽辦?”


    “老陸說女人該騙的時候就要騙,先生說這叫善意的謊言,所以沒關係的。”


    黎向晚猶豫了片刻還是下了筆,隻是嘴裏還在嘟囔著:“我怎麽感覺讓劍門關這幫人把你帶大不是什麽好事呢?”


    冰冷的飯菜很快就熱好了,黎向晚的信也寫到了尾聲,無月明將飯菜端上桌,二人就著飯菜聊了起來。


    “孟道長為什麽讓你去學那些妖族文字啊?我實在是想不出有什麽用處。”


    “我也不知道,我問他的時候,他也隻是說將來會有用到的一天。”


    “孟道長總是神神秘秘的,像是個江湖騙子。”


    “噓!說不定他現在正聽著咱們說話呢!”


    “不會吧?”嘴上雖然這麽說,可黎向晚眼神卻躲閃了起來,偷偷瞄了幾眼窗外。


    “孟道長修為通天,說不定呢?你說你爺爺和孟道長誰厲害?”


    “應該……”黎向晚想了想說道:“是孟道長吧,我爺爺一直想讓孟道長離開劍門關,可孟道長現在還在這裏,要是我爺爺打得過孟道長,早就把他帶走了。”


    “說來也是,對了,落雁穀那個大坑怎麽樣了?”


    “嘿!你說起這個我可不困了,”黎向晚擼了擼袖子,整個人的情緒都高漲了起來,“你是不知道,黎家雖然人丁興旺,可是要把整個落雁穀都掀開也是不夠的,就算加上其它家族的人,也還是差一些,因此我們需要那些散修的幫助,這樣一來我們的人大多數時候的任務就變成了看管這些魚龍混雜的江湖散修。”


    “他們很不聽話嗎?”


    “這倒不是聽不聽話的問題,而是大家從一開始的目的就不相同。我們的出發點是想修好大陣,在華胥西苑崩潰之前帶所有人出去,而那些散修可不是這麽想的,你覺得他們想要的是什麽?”


    無月明茫然地搖搖頭,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不是他這個心思單純的人想得明白的。


    “他們想要的是借著這個機會,大肆地收掠修行的資源。這些散修精明的很,你給少了他們根本不會來,因此你隻能超額的付出資源,還要考慮到他們在修繕過程中的克扣,此外他們甚至會為了得到更多的東西而故意拖延工期。”黎向晚說著說著就有些氣憤,“這個工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無底洞。”


    “你們就沒什麽方法管管他們嗎?”


    “沒什麽好方法,”黎向晚搖搖頭,“當下大家都猜到了華胥西苑遲早會崩潰,如果不做什麽,大家都是一個死字,唯一不同的就是誰更怕死。對這些散修而言,死了就是死了,形單影隻,沒什麽可掛念的,早死晚死而已,可對這些大家族而言,還有更多的事情是舍不得放不下的。因此散修可以不管不顧,大家族卻不能,單這一條就足以讓我們陷入被動。”


    無月明點點頭,他理解了黎向晚的難處,隻是他想不明白為什麽到了這個時候,人們還在內鬥。


    “這還隻是落雁穀的問題,劍門關的問題同樣棘手,甚至更難處理。”


    “劍門關怎麽了?老陸都說過從沒有打過這麽富裕的仗。”


    “事情可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簡單啊。問題還是出在人上,幾個嫡係配一些散修為一組同樣是劍門關外防線的組成方式,不同的地方在於落雁穀的人雖然貪了些,但隻要給的夠他們也會幹活,劍門關的則不一樣,他們不僅貪還怕死。你是知道成群的睚眥和落單的睚眥根本不是同一種東西,也知道它們是如何的殘暴,可那些散修不知道啊,他們隻在林邊獵過幾隻落單的睚眥就以為睚眥不過爾爾,可真的遇到睚眥群之後,這些散修又能撐多久呢?他們會不會臨陣而逃?他們會不會再也不敢上前線?自己的命和修行資源比起來哪一個更重要他們還是拎得清的。當你給再多的資源都沒有人願意來的時候,這件事就不好辦了。”


    “可我看大家夥現在士氣很高啊,應該……不會發生這種事吧。”


    “若真是如此,老陸還至於整天呆在林子裏,這邊跑完了跑那邊,根本閑不下來嗎?他早就找個地方喝酒釣魚去了。”


    無月明突然趕到有些無力,他一直以為隻要殺掉眼前的敵人就好,可現在看來,一個人能做的事真的很少。


    黎向晚似乎看穿了無月明心中所想,笑著說道:“所以你要再努力一點,可別浪費了你的天賦,等到你一個人就能頂得過一隻軍隊的時候,你就趕緊來幫我,省得我整日和這些明麵上一套背後一套的人勾心鬥角。”


    無月明鄭重地點點頭,“一定!”


    黎向晚正要拍拍他的肩膀,卻聽到無月明又說:“可我現在整日除了讀書就是讀書,沒什麽變強的機會啊。”


    “怎麽會呢?你這天賦還發愁這個?”


    “之前確實不會,但現在確實會了。你知道我這副身子對靈氣而言就像是一團空氣,他們隨時都能來,也隨時都可以走,最開始接觸修煉的時候確實要比尋常人更快一些,但現在就出現了問題,就是上限無法增長,我能調用的就是這具身體能容納的,沒有辦法能讓容量變得更多。”


    “難道你就沒有什麽心法可練?”黎向晚也是大為吃驚,這種情況他也是第一次聽說,一般而言每個修行者都會有一套功法從靈氣中篩選自己需要的,並屯在體內,靈氣的多少決定了能使用的法術強弱,因此在點星和法相兩個境界,法術本身的強弱遠不如自身的功法重要,隻有到了天照境可以向天地借用靈氣之後,法術的強弱才有了分別。


    無月明搖了搖頭,不僅他沒有辦法,連孟還鄉都沒有什麽辦法。


    “那你之前是怎麽解決這個問題的?”


    “殺睚眥,每殺一隻,容量上限都會提高一點。”


    “你……”黎向晚眯著眼睛仔細地打量著無月明,“不會真的是一頭睚眥吧?那睚眥可是吃掉同類就會變強啊。”


    “我可能算半隻。”無月明鄭重的說道。


    “何來半隻之說?”


    無月明搖搖頭,還是沒有將藥園的事講出來,畢竟這故事聽起來是如此的不真實。


    黎向晚看無月明如此模樣,知道他一定不是想到了什麽美好的迴憶,便打趣道:“那你什麽時候才能天下第一呢?我可等著那時候借著你的麵子耍威風呢!”


    “要不你和我再去一趟巨木林,咱倆把那睚眥君王悄悄地做掉,那我肯定就成天下第一了。”無月明一本正經地說著假話。


    “謔,那要殺睚眥君王咱倆肯定不夠啊,得把晨曦也叫上。”黎向晚大手一揮,一副當天夜裏就要殺到巨木林的氣勢。


    “晨曦才不會去呢,她要知道我還要去巨木林,一定會發脾氣的。”


    “她以前對這些事可是積極得很,也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年紀變大了,膽子卻變小了。”


    無月明想了想,說道:“或許是因為死的人太多了吧。”


    嘴角剛剛還帶著笑意的黎向晚抿住了嘴,再也沒有說話。


    兩兄弟就這樣沉默了許久,屋外突然傳來的破空的聲音,隨後便響起了敲門聲。


    黎向晚整了整衣冠,抹去臉上表情,黎家長孫的威嚴顯露了出來,“進來。”


    屋門應聲而開,那人一進屋便匆忙的一拜,焦急地說道:“少主,不好了,西山裏有了動靜。”


    黎向晚猛地站起身來,問道:“咱們的人都在哪裏?”


    “已經盡數集結,隻等少主指揮。”


    “走,我現在就過去。”黎向晚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甚至沒來得及跟無月明道別。


    在二人走後,無月明收拾了碗筷,目光落在了那封黎向晚寫的迴信上,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將剛剛發生的事補寫在信中,他從黎向晚的裏屋拿了一柄三字華胥刀,將信綁在刀上,隨後向東方一指,華胥刀帶著書信疾馳而去。


    他迴過頭來吹滅了黎向晚房中的燭光,拿著慕晨曦送來的春衣,踩著月色翻過了院牆。


    而在西方遠處的密林裏,各式法寶的光芒若隱若現。


    在這樣一個普通的春日裏,獸潮,真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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