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涼城的南門外是一大片的稻田,大部分的田地在連綿的秋雨到來之前就被收完了,隻有幾塊沒有來得及收的稻田裏,還有幾個人冒著雨收著稻子。


    在田邊的一片矮樹下坐著一個姑娘,淅淅瀝瀝的雨水沿著大大的鬥笠流下,一把禾刀隨意的丟在一旁,高高挽起的褲腳下漏出了一雙有些浮腫的小腳,在田邊漲滿的水渠裏一下又一下漫無目的地踢著水。


    “你果然在這裏!”


    有些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姑娘抬起頭來向後看去,但大大的鬥笠擋住了她的視線,她隻能看見一個男人站在了她的身後,衣服的下擺上沾滿了泥點,一看就是跑過來的。


    她正要伸手去扶鬥笠的時候一隻手伸了過來掀起了她的帽簷,下一刻那人彎下了腰,一張微笑著的臉探進了鬥笠裏。


    男人的臉離她這麽近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半抹紅暈攀上臉頰,她連忙伸手去抓鬥笠,不知道是想摘下來還是想把臉遮住。


    “公……公子,你怎麽來了?”


    小武擺擺手,一屁股坐在姑娘身旁,“什麽公子,我算哪門子的公子。”


    “可是爹娘讓我這麽叫……”姑娘終於把鬥笠從小武的手裏奪了迴來,趕緊低下了頭,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叫我小武就好了,所有人都這麽叫我。”


    “那,小武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啊?”


    “我去你家找你來著……”


    “啊!”姑娘差點跳起來,“那你豈不是見到我娘了?”


    “慌什麽,又不是第一次見了,一迴生二迴熟的嘛!”小武手裏的傘向姑娘那邊歪了歪。


    “可是……可是我們還沒有成親呢!”姑娘的聲音隻有蚊子才能聽到。


    “那不是早晚的事嗎?”小武故意裝作驚訝的樣子,惹的姑娘一陣嬌羞,將露在外麵的腳都縮到了身後。


    “說起來下雨天你怎麽會在這裏?若是染了風寒怎麽辦?”小武可是把沈掌櫃說的之後風寒都會要人命牢牢地記在了心裏。


    “我娘沒有跟你說嗎?她這幾日身子不舒服,我爹又去幫工了,家裏的稻田本就沒收完了,過幾日要是這秋雨越下越大,那剩下的糧食可就全完了。”姑娘揮了揮手裏的禾刀,跟小武解釋道:“所以我就趕著來收稻子了。”


    心細的小武一眼就看到了姑娘握著禾刀的手上磨出的水泡,胳膊上也滿是被稻草割出的血痕,那一雙巧手成了這般模樣,讓小武心疼不已。


    小武指了指兩人麵前要踮著腳才能看到邊的稻田說道:“這一大片都是你家的?”


    “是啊,怎麽了。”


    “那你這不行啊!”小武又指了指兩人近處一小片割好的稻田,“你這得割到什麽時候去?”


    “哼!”姑娘氣得扭過頭去,要不是爹娘教她不能傷人,這手上的禾刀早就插到小武的腦門上了!


    “這種事還是得讓專業的人來。”小武說著就脫下了自己的鞋襪,挽起了袖子和褲腳,跳進了水渠之中。


    “你這是要幹什麽?”姑娘被小武這一連串的動作唬住了。


    站在水渠裏的小武剛好比坐在堤岸上的姑娘矮了一頭,他伸出手來拍了拍姑娘的鬥笠,笑著說:“你果然是個小笨蛋,我都這樣了,肯定是要去割稻子啊!”


    “你還會這個?”


    “嘿!說不來不怕你笑話,在山上啊,我可是幹這個的行家,整個劍門關就沒有比我更厲害的人了。”


    小武說著把手裏的傘塞在了姑娘的手裏,然後摘下她頭上的鬥笠戴在自己頭上,隨後又從她的另一隻手裏奪過了禾刀,轉頭向田裏走去。


    沒走幾步的小武又轉過頭來,從懷裏摸了一個東西出來,丟向了姑娘。


    還在發呆的姑娘看到有個東西飛向自己,下意識的把手裏的傘丟在了一旁,伸出雙手接過了飛過來的東西,攤開雙手一看,是一個極其精美的玉牌,比她見過的所有精致玩意兒都要精致一萬倍。


    “這是什麽?”


    “叫什麽什麽玉。”小武撓了撓腦袋,黎向晚丟給他的時候就說了一遍名字,不僅長還繞口,他一個字都沒記下來。


    “這要很多錢吧,可是沈掌櫃說你也不是什麽有錢人啊,你不是做了什麽壞事吧?這個我不要,你快把它還迴去吧!”姑娘捧著玉牌焦急地站了起來。


    “收下吧,這是朋友送的,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我搶的。”小武趕緊示意姑娘冷靜下來,“我確實不是什麽公子,可是我有一個做公子哥的兄弟啊,拿著吧,也是他送你的。”


    姑娘再三確認之後才緩緩地坐下,生怕把手裏的東西摔了,用手帕包了個嚴嚴實實放進懷裏之後才半信半疑的對小武說:“你那幾個兄弟真的有那麽厲害嗎?”


    “當然,他們兩個可都是天之驕子,將來都是會成為大人物的!”


    姑娘撿起丟在一旁的傘,也跳了下來,走到正彎腰割著稻子的小武身旁,將傘撐在兩人頭上。


    “你就吹牛吧,我才不信呢!”


    “不信啊?這好辦,什麽時候你跟我去一趟劍門關吧,親眼見到總能相信了吧?”


    姑娘過了片刻才小聲說道:“好啊。”


    隻是在小武看不到的地方,姑娘捏著自己的衣裳,輕輕地掂了掂腳,向他那邊又靠了靠。


    ----------


    “要不我讓幾個夥計跟著你吧?”


    “不用了沈掌櫃,上山的路我都走了多少年了,還能走丟了不成?再說了,這次貨物也不多,我一個人綽綽有餘了。”小武蹲在一輛馬車上,手裏係著一根繩子,把沈掌櫃好不容易換來的藥材牢牢地捆在車上。


    “那你一個人可小心點!”沈掌櫃還是有些不放心,小武才剛剛答應了要跟著他做生意,可不能有什麽意外。


    “好嘞!”小武拍拍手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行,那就趁著現在雨停了趕快出發吧,走晚了這雨說不定就又下起來了。”沈掌櫃拍拍小武的肩膀,這孩子是越看越喜歡。


    小武與沈掌櫃道別之後,駕著馬車就出發了,出城之後一路向西,沒過多久就到了林子裏。


    但華胥西苑秋日的天氣就像是少女多愁善感的心情,剛剛放晴沒多久的天空再次雷聲大作,又恰逢黃昏時候,靜謐的樹林裏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又一場暴雨頃刻間便瀉了下來。


    一道驚雷在一人一馬的正頭頂炸開,饒是這匹跟著素梨人多年風裏來雨裏去的老馬也被嚇得前蹄高高翹起,忍不住地嘶鳴。


    小武趕緊從馬車上下來,一手緊抓著韁繩,一手撫摸著馬脖子上的鬃毛,好不容易才把這匹受了驚的馬安撫下來。


    他抬頭看了看天,密布的陰雲把星空擋了個嚴嚴實實,這雨怕是又要連下幾日。


    “老夥計,咱們可得抓緊了。”小武拍了拍馬頭,老馬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示意他知道了。


    “那咱們就出發!”小武緊了緊鬥笠和蓑衣,牽著老馬繼續向西走去。


    林子裏的雨越下越大,茂密的樹林也擋不住傾盆的大雨,豆大的雨滴接連不斷地砸下來,向前瞧不見十步以外的東西,向後聽不見三尺之外的響聲,既像是一個人在他的頭頂上不厭其煩地敲著鼓,又像是有人拿著棍子一下接著一下的戳著他頭上的鬥笠,讓他有些煩躁也有些害怕,隻想早些走出這片林子。


    借著偶爾亮起的閃電辨別著前進方向的小武突然被手中牽著的韁繩猛地拽了一下,一心朝前走的他哪裏會料到還有這種事發生,登時被拽地摔坐在了地上。


    “老夥計,你這可不厚道,我可都還沒嫌累呢!”


    小武揉了揉摔得生疼的屁股,爬起來迴頭看去,卻瞧見那匹老馬半跪在地上,大口地喘著粗氣,他使勁拽著韁繩,好話壞話說了個遍,這馬就是一動也不動,怎麽都不肯向前再走一步。


    本就煩躁的小武氣得將手裏的韁繩狠狠地摔在馬臉上,一巴掌扇了過去。


    “前麵可是迴家的路,你怕什麽?你不走是吧?好!你不走我走!”


    說著小武就從馬車上扛了一個藥箱子下來,大踏步地朝前走去。


    那匹怎麽都勸不動的老馬此時卻啼鳴起來,從地上站起來一口叼住了小武的脖領,把他叼了迴來。


    措不及防的小武又是一個踉蹌,肩上扛著的藥箱掉了下來,箱中放著的藥材掉落了一地,眨眼間就被瓢潑的大雨淋濕。


    小武也顧不上其他,爬在地上把散落的藥材重新撿起來放進藥箱裏,一雙眼睛急得通紅,這哪裏是什麽藥材,這分明是一條條的人命啊!


    正當他要去撿那幾包被雨水衝到遠處的藥時,那匹不聽話的老馬又湊了過來,把脖子塞進了小武的懷裏,緊緊地攔著他的腰,不讓他上前半步。


    小武眼睜睜地看著那幾包來之不易的藥草順著雨水消失在夜色之中,他的心都在滴血,山上的人拚了命的獵殺睚眥,城裏的沈掌櫃低聲下氣的四處求人才換來了這些寶貴的東西,就這麽不見了,他怎麽能不生氣。


    “你個老畜生,這個時候搗亂,迴去就讓老陸把你宰了,給先生做下酒菜!”怎麽也掙紮不出去的小武聲音裏都帶了哭腔,一拳又一拳地砸著老馬的脖子,老馬吃痛,輕聲地嗚咽著,卻死死地攔著小武,怎麽也不讓他出去。


    正當一人一馬糾纏在一起的時候,前方的樹林裏傳來了一聲低沉的嘶吼,這聲吼叫壓過了暴雨,響徹在森林裏。


    小武不再掙紮,老馬也不再嘶鳴,一人一馬一動也不敢動。


    可是森林又恢複了平靜,隻有大雨澆在地上的聲音,好似那聲嘶吼隻是幻覺一般。


    天上一道驚雷閃過,稍縱即逝的閃電照亮了林間小路,泥濘的小路上空無一物,隻有成股的雨水潺潺地流著。


    當閃電消失之後,世界重迴黑暗,不知為何,小武突然覺得這黑暗反而更讓人有安全感,但下一刻,一對跳動著的金色火苗突然出現在了小武的臉前。


    下這麽大的雨,怎麽會有火苗呢?


    正當小武納悶的時候,又一道驚雷響起,湛藍的電光在天空中張牙舞爪,短暫的光明讓小武瞧清楚了眼前的景象,這哪裏是什麽火苗,分明是一雙金色的眼眸!


    黑暗再次降臨,小武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一旁的老馬也嚇破了膽,渾身都在顫抖著。


    在黑暗中像是兩隻燈籠一般顯眼的金色眼眸緩緩搖曳著朝這邊飄了過來,像是誌怪故事裏奪人命的無常。


    小武的腦子飛速地轉動著,轉過了十萬八千個念頭,華胥西苑要說險也險,要說不險也不險,險就險在深山裏有睚眥這種未開化的兇獸,不險就不險在華胥西苑也隻有睚眥這一種兇獸,現在又正值素梨人圍獵的時候,幾乎所有的睚眥都被堵在了劍門關以西,而他現在所在的地方連落雁穀都不到,眼前的這個東西到底是個什麽?


    小武也見過不少睚眥,這雙金色的眼瞳他隻在那頭大的得離譜的睚眥君王身上見過,難道眼前這個是它的子嗣?


    還沒等到小武胡思亂想出個結果,那兩隻燈籠已經近到能看見當中褐色的瞳孔。


    滔天的雷聲再次響起,小武微微顫抖起來,他竟有些害怕見到這雙眼瞳的主人。


    但老天爺劈下的閃電怎麽會聽從小武的心聲,耀眼的電光如約而至,就在閃電亮起的一瞬間,那雙金色眼瞳的主人再次發出一聲怒吼,掀起的氣浪吹偏了本該落在小武身上的雨水,後者也終於看清了金色眼瞳主人的本來麵貌。


    那竟是一張人臉!


    “藥!”


    來人又是一聲低沉的嘶吼,像是在說著什麽,可是聲音如此怪異讓小武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麽。


    小武見到這張人臉之後膽子也大了不少,衝著黑暗問道:“你說什麽?”


    “藥!”


    那人又向前走了一步,同樣的聲音再次傳來。


    小武仍舊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些什麽,黑洞洞的雨夜裏他也看不見什麽,但他清晰的聞到了刺鼻的血腥味,這人多半是受了傷。


    小武眼珠子轉了幾圈,最後還是牽著老馬緩緩的掉了個頭,馬屁股對著那人。


    “喏,你要的藥。”


    黑暗中沒有傳來迴答,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寒光。


    “嘭!”


    隻聽一聲悶響,馬車上的一個藥箱被裂成了兩半,隨後傳來了窸窸窣窣地翻找聲,之後又是一聲悶響,另一個藥箱裂成了兩半。


    小武聽得心裏直抽抽,這些藥材一泡雨水隻怕是再也不能用了,這人果然不是什麽善茬,他悄悄地挪到了馬屁股後麵,等待時機。


    一連砸了好幾個箱子都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似乎讓那人很是生氣,隻聽他仰天長嘯,翻東西的動作倒是停下了。


    一道驚雷再次響起,就是現在!


    小武一巴掌狠狠地拍在馬屁股上,大喝道:“老夥計快逃。”


    老馬通靈,長鳴一聲帶著半馬車的藥材撒腿就跑,小武則扭頭從另一個方向一頭紮進了林子裏。


    就在小武剛剛跳進林子裏的時候閃電再次將林間小路照的通明,小武忍不住地迴頭看去,他想瞧瞧這個怪人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沒想到這一眼就將他嚇得魂飛魄散,那人的下半身竟然是睚眥的模樣,背上還長著的幾隻細長的利爪,在林道的正中央衝著遠去的馬車嘶吼著,更可怖的是從它身上滲出的鮮紅血液混著雨水汩汩流下,小武長這麽大見過的所有睚眥加起來都不如眼前這個東西可怕。


    那個怪物飛一般地朝馬車追了過去,小武也不敢再留,在林子裏連滾帶爬不知逃了多遠才累得癱坐一棵樹下,身上穿的蓑衣被林子裏的枝幹撕扯得破爛不堪,頭上的鬥笠早就不知道去了哪裏,臉上流淌著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把那匹養了很多年的老馬丟在了那裏,和那些不知道值多少條人命的藥材一起。


    啜泣的小武不敢哭出聲,他緊咬著嘴唇,從懷裏摸出了一個濕透了的錦囊,裏麵放著的是一張“援”字貼。


    他在林子裏摸黑逃了這麽久,早就迷失了方向,況且他也沒有力氣再跑了,這張“援”字貼是他最後的辦法了。


    小武拿出那張“援”字貼放在手心,微弱的白色光芒從字符上亮起,可很快就再次黯淡。他跪坐在地上,雙手合十夾著“援”字貼靠在腦門上,努力地感受著那些似有似無的靈氣,可總也不奏效,那張字帖總是亮起又滅,像是一顆摸不到的星星。


    小武當然知道這“援”字貼要怎麽用,孟道士教過他,還專門為他做了這張符,隻需要將一點點靈氣注入即可,真的隻有一點點,他之前明明成功過的。


    可是就這一點點靈氣卻難倒了小武,或是因為今夜的大雨,或是因為那頭怪物,或是因為他早已精疲力盡。


    小武跪倒在地上,終於哭出了聲。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因為自己資質平平而難過,可這一次,他又開始怨恨自己的無能。他護不住大家辛辛苦苦才得來的藥材,護不住那匹有靈性的老馬,甚至護不住自己的性命。


    那對金色燈籠再次出現在了小武的身後,沒有多餘的舉動,鋒利的爪子幹淨利落地刺穿了小武的腳踝,將他倒吊著提了起來。


    小武此刻反倒不再慌張,反正橫豎都是一死,他便一拳砸向了那兩隻金色的眼瞳。


    但那人比小武更快,趕在小武的拳頭落在他麵門之前,另外兩隻利爪就洞穿了小武的左右手,那張怎麽也用不出來的“援”字貼落在了地上,很快就被雨水打濕。


    動彈不得的小武隻能把自己這輩子聽到過的所有髒話全部罵了出來,這種一輩子都難遇到一次的痛快事情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的,從他左手拔出的利爪順勢割破了他的喉嚨。


    在小武生命的最後一道閃電裏,他看到那個怪物麵無表情地伸出一隻利爪洞穿了自己的胸膛。


    那雙金色的眼瞳漸漸消失在了夜色中,隻有瓢潑的大雨仍然下個不停。


    沒有人會知道一個叫小武的人永遠的留在了這個夜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莫謝塵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雁橫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雁橫秋並收藏莫謝塵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