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慶殿的奇珍異寶,葉晨從未放在心上,虞卿蘭時常走動於列國,囤貨著實不少。


    又過了幾天,乃是吉日,葉晨被迫掛了大紅花,高頭大馬,笑得像個傻子似的,招搖著離開了合薩。出城不足兩裏,便趕緊偃旗息鼓,實在是害臊。


    有了正月虞婷被劫的先例,安全級別提升了不少。合薩的周邊的防務加強了許多,葉晨這邊有老怪同往,安全方麵的挑戰係數降低不少。隊伍一行兩百來號人,偶爾路過村鎮,簡國的兩位管事還會安排吹打一番,讓葉晨有些不厭其煩,反正大家高興就好。要不是考慮到彖國和簡國的關係,葉晨還真沒多少心情去提什麽親。


    為了這趟提親,葉晨連私事公辦的托辭都想好了,到淮泉考察,那裏的穀物極佳,乃是釀酒的上品,成就了一個酒烈之名的束青山。反過來想的話,束青山要是不通五穀之用,焉能釀製傳世好酒。而這能通五穀之用的專業人士,又如何會不曉五穀栽種之奧義。所以,葉晨是為了提升糧食產量,到懷泉去取經,調研種植知識,獲取種植經驗,這才是妥妥的國之大事。


    先到懷泉還有個天大的好處,請葉崇出馬,否則就算是葉晨的婚姻大事,這個師傅也絕對沒有興趣現身。在老怪的眼中,這些世俗之事的態度,隻有“麻煩”二字。


    過了柏江,葉晨取道一路向西,目的自然是淮泉的金湯,金湯向北再有幾十裏,便能拜會束青山。蹭酒是真的,調研糧食栽種之奧義,當然也是真的,葉晨這摟草打兔子的功夫,仿佛是與生俱來一般自然。


    隊伍沿途所見,簡國的民生,與幾年前相比,貌似已經不那麽風光。連年的戰禍,賦稅越來越重是情理中的事情。雖然沒有發生“餓殍遍野”的情況,但情況也並不樂觀。以柏江鎮為例,那裏曾經的繁華和富庶,葉晨等人是親眼見過的,今次路過,最大的感觸是“蕭條。”見到的農人很少,鎮外許多的田地被荒置,沿途鎮甸,但凡與吃食有關的經營,價格都明顯提升不少,原來人來人往的街市,顯得空蕩且孤寂,偶爾來兩聲小販的吆喝,也是有氣無力。


    一路上,葉晨向葉崇分享了許多經濟方麵的見解,好幾次遭到葉崇的嚴正嫌棄。葉晨的見解和結論中,當然也包含通貨膨脹的概念,通脹來了,通縮也不期而遇。簡國的經濟明顯出了不小的問題,簡國朝廷如果不能作出有效的調控,持續發展下去,簡國要出大問題。


    “天下的百姓,都可以過上彖國百姓現在這樣的日子嗎?”在探討經濟問題的過程中,葉崇問了一句,老怪很少用這樣的口氣向人提問。


    “咱們這次去找束青山,正是請教些農業知識,請師父放心,畝產千斤的田小葉我確實見過,隻要我們努力去探索實踐,不停的向目標前進,總有一天會實現的,產量越高,人民被餓肚子的比例就會越小。”葉晨說的是實話,中土初中的課本裏,用那個時代的計量單位來說,水稻畝產記錄突破千斤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葉晨的眼神中,是滿滿的自信,周遭聞者莫不振奮。


    這一路,師徒倆最熱烈的話題,除了糧食和百姓,就是天文。天文幾乎是所有男人都會關心的話題,葉晨那點簡陋的天文知識,讓他成為當之無愧的話王,就連徐叔和林叔都好奇得像個孩子。天文所涉及的一些物理知識,讓這一行人找到了更多的話題,許多葉晨先前沒想過要分享的“見識”,隨便抖出一個半個,就是好幾天的故事。葉崇在某一天竟然萌發了要拉著葉晨“一直向北”的衝動,隻因葉晨不小心說到了渾身白色的熊,和一連持續好多個月的白天。


    原始落後的交通環境,讓許多的人,把時間浪費在趕路這件事上。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一行人終於抵達懷泉地方,再行兩日,便是金湯。就在三個月前,這裏還發生了一場足以改變天龍陸曆史進程的事件,兩個國家和一個最顯赫的江湖勢力進行了一場較量,所有的陰謀陽謀,都在金湯分了個高下。勝負的結果眾說紛紜,最初時葉晨覺得,最大的贏家是簡國,但隨著事態的逐步顯現,葉晨的結論變了,最大的贏家,是何雲峰。雖然何雲峰付出了性命的代價,不但有效淨化了離國的內部環境,更是一舉扭轉了離國與簡國的戰略態勢,徹底破壞了簡國多年苦心經營的戰略平衡。單論離國和簡國博弈的話,如今的離國,完全掌握了兩國爭霸的主動權。


    定親大隊留在金湯鎮上,葉晨隻帶了幾名親衛前往鎮北,終於有機會見一見聞名天龍陸的“酒烈”束青山。從鎮子通往鎮北的路很難走,要盤山而上,若是葉晨有這釀酒的本事,肯定是把路先修通,然後大肆宣傳,怎麽可能忍受著這種近乎自閉的經營環境。


    或許是常年勤於勞作的原因,束青山黝黑的臉上,爬滿了皺紋,個頭不高,一雙手很粗糙,也很健實。家境雖十分殷實,此人卻完全沒有富甲一方的派頭和儀表。葉晨獻上薄禮道明來意,束青山表現得很隨和,外表看起來像個富農,談吐卻十分不俗。


    晚間開席,束青山搖身一變,已是一位富家翁,精神頭特好的那種,目光如炬,說話中氣十足。葉晨印證了棲霞山聽鬼悟明說的故事,居然一切都是真的。束家的兩個兒子都已成年,長子看起來,比次子還要年輕一些,並且個頭差了一大截。按束青山的說法,就是那爐青山之釀,未得十成酒色,所以長子醉醒後,明顯比次子少長了三年。


    席間又聊到景衝及天龍陸諸位名人,束青山謙虛得一塌糊塗,若不是葉崇與束青山有些交情,葉晨官做得再大,也休想見到束青山本人。英雄惜英雄,一頓飯間,束青山不吝私藏,葉崇猴急的嚐了束青山秘藏。看來在束府盤桓這段時間,估計難有清醒的時候,好在葉晨有備而來,眼下荷包鼓蕩,奇珍異寶充足,再奉上些謝禮應該不是問題。


    佳釀當前,葉晨卻不敢多飲,因為葉崇已經開始裝死,天知道今天喝暢快了,明早能否按時醒來。雜交水稻的課題,對於束青山來說,意味著更高品質的酒,但對於葉晨來說,就算虞昊不以政令相逼,也會全力以赴去做的事情。這個時代的人民,生活很清苦,加之列國征伐不休,要是不能解決糧食的問題,人民一定會連清苦的日子都過不上。


    次日一早,葉晨便跟著束青山到田裏去了。第一日接觸下來,這個名副其實的地主,對於農業知識確實是把好手。葉晨隻是努力的學,如果是沽名釣譽之徒,管你青山黑山,葉晨是堅決不會透露任何雜交水稻思路和細節的。


    葉晨有意識的進行過幾次試探,束青山的外在多變,治家有道,是一個很有修養的人。葉晨甚至覺得束青山有幾分詩人的氣質,“桃花園”這三個字,在天龍陸還是第一次聽人提起。此地確實有這個潛質,四處的山壁都很陡峭,穀中的的資源和環境,完全能滿足人類生存的需求。隻要不進行人口的無限擴張,破壞掉最險要的那段路,村子便能隱沒在群山之中。不知是不是有意為之,村子的名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北村”。天龍陸廣袤的大地之上,取這個名字的村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這一日,於勞作中,束青山提起自己的父輩和祖輩。北村民生富庶,也都是白手起家的農人。這裏最早是一片荒蕪的石頭山,並不適合耕種,束青山年幼之時,便隨著家裏的長輩一路披荊斬棘,開墾山林。人們利用北村後山的那條溪水,挖掘池塘,又將多餘的土覆於石頭表麵,再覆蓋以雜草,經過三代人的努力,這邊石頭山已經變成了肥沃的農田。關於此節,束青山說出的是實踐,而葉晨,居然可以推演出合理的理論解釋。


    “應該是植物根部的有機酸,有機酸常年作用於石頭,於是石頭分解了。大石頭變成了小石頭,這些石頭顆粒裏的礦物持續分解,進而補充了作物成長所需的各種元素。”


    葉晨還注意到周遭豐茂的綠肥植物,此類植物有一個共同的特性,根部的生長屬於自然向下深紮,可以有效保持水土的養分,改善土壤結構,促進土壤熟化,增強地力。


    葉晨在田邊一角,挖下去不深,輕易便找到了農田的功臣——蚯蚓。“前輩田裏的蚯蚓很肥啊。”此時的葉晨,手裏把玩著泥土和蚯蚓,儼然一副老農的自若。


    “是啊,種田人怎少得了‘曲蟮’的助力。”


    為了顯示合作的資本和誠意,葉晨開始展示自己的超時空見解。“鬆動土壤的作用,隻是表象,它們鬆動土壤之後,為土壤帶進空氣,才是各種植物茁壯生長的因素。”


    束青山停下手上的活兒,眼神中透出一絲興趣。葉晨接著拋出了生態圈的話題,由菌落的概念,引出了昆蟲的作用,進而到鳥類和動物。剩下的半天,束青山的活計,交給了從人,於田邊找了個陰涼的所在,與葉晨攀談起來。


    昆蟲傳播花粉,鳥類和動物帶來種子,生態鏈各個環節相互依存,北村就是現成的示範藍本,葉晨隻是將生態鏈的細微處,用全新的理論攤開來敘述而已。葉晨將田野,比喻成人類對土地進行的重大整形。


    田野的故事,就算不是農人的葉晨,也說得津津有味。而水稻的故事,葉晨開始編纂描繪,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望著眼前這片稻田,葉晨展開了蓄謀已久的演講,一場專門針對束青山的演講。


    “這種人類高度依賴的食物,被人類駕馭,也駕馭著人類。”這些說辭,是處在不同邏輯高度的見解,對於種地釀酒一輩子的束青山來說,是一個很新穎的視角與話題。由此延伸的物種進化話題,半日的時光,又如何說得過來。


    次日,束青山邀請葉晨一起下田,葉晨爽快的答應了。要談農事,當然還是田間地頭最合氣氛。


    “水稻的特殊在於,人類想到將水灌入土層的辦法,使底下的土壤,在缺氧的條件下,製造出一個適合微生物生長的環境,微生物的生長,豐富了土壤的營養含量,也讓土壤的表皮發生巨大變化,水稻就在這樣的環境落地生根,滄海桑田不外如是。”


    這個下午,葉晨引入了部分化學概念,“氧”和“缺氧”。這些字眼,葉晨在萬言宅醫字一科曾經說過,但水稻與其他作物的區別,有很大一部分便是,水稻生長的環境。在水稻成熟之前,其根部大多數時間生長在水下這個有效隔絕氧氣的環境中。至於水的化學成分,葉晨及時的迴避掉了,不然的話,以束青山之博學,葉晨不列出個化學元素周期表的話,休想脫身。


    複一日,葉晨試著將魔爪伸向了束青山的專業區域,釀酒,由此展開的話題,葉晨大有斬獲。為了獲得更加硬核的知識,葉晨拋出了隻記得名字的,微生物發酵原理。酵母菌,這種微生物兼性厭氧,在有氧條件下有氧唿吸並大量繁殖,而在無氧環境下進行無氧唿吸將糧食中的葡萄糖分解為酒精和水。


    關於“兼性厭氧”,葉晨差點無法解釋,硬生生打個倒立,將全身的血液灌注於腦部,才迴憶起阿餅當年的解釋,勉強將語言組織通順,然後相告。


    又一日,葉晨不再耍寶,隻是努力的問和學。這一點,得到了束青山的讚賞,束青山的話比平日說得更多,也更和藹。稻子與農耕文明相互依存的漫長歲月中,人類的祖先花了無數的歲月,二十四節氣,就是最好的證明。


    葉晨拍著腦袋,依稀還能想起某年某個節氣,自己在幹什麽。記憶最深刻的,便是去年春天的驚蟄,帶領彖國將士們,在懷德大破季國兵馬,生擒樊布德。葉晨望著眼前這片田,遠處的山,樹梢的鳥,還有腳邊的蟲子。千百年來,人們與田野形成的共生關係神奇且微妙,隻要肯花心思學習研究,像葉晨這種沒種過地的人,也能樂在其中。


    轉眼過去五六日,葉晨每天跟隨束青山早出晚歸,輾轉於周邊農田。因為生意的原因,束青山人在北村,簡國各處的情況卻很清楚,周邊幾個鄰國的情況,也毫不閉塞。列國賦稅不斷加重,人民的生活的狀況已大不如前。


    通過這些天的來往、觀察、相互試探,葉晨與束青山之間,建立起一種特別的信任,敘談間總能感受到彼此的憂國憂民之心。要是會武功的話,千葉掌法應該很適合束青山習練。以束青山的實力,能讓金湯鎮附近的人,過上安靜且不被餓肚子的生活,比起列國許多許多的人,已經可以擔得起“高尚”二字。對這位擁有酒烈之名的人,葉晨由衷的尊敬。


    葉晨不時提起中土,又不失時機的說明了來意,束青山其實早就看穿了,隻是猜不出葉晨的真實意圖。一個整天對作物問這問那,即使好酒放在眼前也不怎麽喝,外加要趕到中霄提親的達官顯貴,怎麽會為了點酒或者其他事情,而繞一段很遠的路,並跑到田裏去關心農作物生長的細節呢。


    大家把話挑明了很好,既然動機相同,彼此間的合作還是可以探討的。束家世代生活在這裏,春種秋收,已經不知多少年月,還算生活得平靜。生活在外麵的世界,就不那麽幸運了,天災、戰禍、人心,隨便洗一波,窮人們便萬劫不複。


    束府中,確實有不少祖上傳下的農業方麵書籍,束青山對農事的了解,不僅因為家族代代傳承的知識,更因為家族傳承的那一份,對生活的熱愛。束府大堂的壁上,便有一塊“耕讀傳家”的匾額,這塊匾額當然比不上“光明正大”或者“明鏡高懸”那麽光彩奪目,確真的能讓人靜下心來,品味匾額中的一筆一劃。田野建立農耕,農耕建立了文明,每個人都應該知道,一粒米,一碗飯的學問。


    就在當天,葉晨將自己心中的雜交水稻大計,向束青山說了個磬淨。然後拜別束青山返迴金湯。束青山平日偶有小酌的習慣,但那晚卻一人喝得大醉。醉倒之前,口中反複念叨著葉晨在田間說過的幾句話。


    “所以我時常害怕,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隻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裏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即使像束青山這樣年近半百之人,豁然聽到這些話,也難掩熱血澎湃。


    中土真好,說話擲地有聲的那位魯先生,還有研究莊稼養活無數人的袁先生。中國,一定是中土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反觀簡國也好,彖國也罷,要是再多一些心裏放著人民的人,天下便是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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