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唐棠四個終於來到山上。望著山上的那座不大的寺廟,三人在黃昏裏敲開了廟門。


    廟裏住著不到十個和尚,住持是一位白發白須的古稀老僧。聽到四位年輕人要在廟裏借宿,老住持似乎臉色有些異樣,可望著廟外的十萬秦川,似乎知道拒絕這四個孩子,他們就要露宿荒野,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老住持親自把他們安頓到一處幹淨僧房裏。


    天色漸晚,趕了一天路的唐棠他們也都倦了吃了一頓素齋,就各自休息了。


    望著秦川深處的滿天星鬥,隻見一輪皎潔滿月高掛於天上,原來不知不覺間,已是正月十五了。


    唐棠望著天上月亮歎了一口氣。


    他是今年二月份下的祖龍山,如今已經出來快一年了。


    山上的唐梨可還好、山下祖龍村裏的那群厲鬼究竟咋樣了,他一點兒也不知道。


    想著想著,唐棠枕著秦川的唿嘯寒風入了眠。


    夜裏,唐棠出來如廁,發現前方大雄寶殿裏燭火煌煌,他忍不住走了過去。


    佛前有老僧長跪不起。


    老僧身後,站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


    老嫗佝僂著身子,手裏挑著一盞上麵寫著兩行小字的荷花燈。


    “又過一甲子了啊……”老僧歎了一口氣,卻沒有停下手中盤動的佛珠。


    老嫗點頭:“是啊,又六十年了。你……還是不肯迴頭……看我一眼?”


    老僧長跪佛前,道:“你當年早已嫁為人婦,我也已經皈依我佛。見與不見,又有什麽區別?”


    老嫗欲言又止。


    此時山上突然起了大風,吹滅了一殿的燭火,隻餘下那盞荷花燈在風裏搖曳著,卻倔強著不肯熄滅。


    “當年,是我負了你,你怨我,我不怪你。”老嫗滿臉淒然,他望著手裏的荷花燈,仿佛迴到六百年前。


    那年上元節,暗香盈盈、鳳簫聲動。


    有位美麗的富家俏千金寫了一個燈謎,掛在了太安城大慈恩寺外。


    燈謎是兩句:春去也,花落無言。謎底,則是她的芳名。


    大慈恩寺外的燈謎漸漸的都被人解開,唯有她的那盞荷花燈高懸寺門之前,倔強亮著。


    這時,一位頭戴方巾、身穿襴衫的俊書生恰好路過,看到花燈上的燈謎後,稍加思索,便提筆在那盞荷花燈上寫出了謎底:


    榭。


    這位名叫謝榭的女子仰慕書生之才,便上前與秀才見了禮。


    故事由此開始。


    書生與謝榭漸漸相知。


    最後又像戲文裏演的那樣,漸漸相愛。


    興許是世間太多這樣的故事,所以故事的結局也和戲文總是相同。


    謝榭的家中嫌棄書生寒酸,三番五次棒打鴛鴦。


    書生縷遭打擊,竟連考取功名的心也冷了,開始整天借酒消愁。


    謝榭見那書生就此沉淪,最終也沒堅持下去,寫了一封極端傷人的書信,嫁為人婦。


    ……


    故事講到這裏,似乎也該了結了。


    可命運卻總是讓人難以捉摸。


    謝榭的夫君是一位商人。有一次,她隨夫入蜀,夜宿寒山,又遇見早已出家多年的書生。


    這時的書生,已經青燈古卷、長伴佛前了。


    原來,當年在謝榭披上嫁紗的那天,他也披上了袈裟。


    她披嫁紗,他披袈裟。


    她出嫁,他出家。


    多年後。再見到當年舊人,謝榭心底最深處苦苦壓抑的情愫終於洶湧而出。


    可那時山上站著的,是一位心如止水的和尚,而不是當年那個儒冠襴衫的書生了……


    此去經年,故人長歸。


    自從重逢故人之後,謝榭每隔六十年,都會在上元節這天來到山上寺廟裏。


    她不是想與他再發生些什麽,她隻是求一份解脫罷了。


    可當年那個溫潤如玉的書生,卻連一眼也不願意看她。


    ……


    六百年了。


    眉眼已經不再溫柔的謝榭望著長坐於佛前的老僧,流淚道:“李郎……”


    “施主,此間隻有老僧當心,沒有什麽張郎李郎。”老僧打斷了謝榭的話。


    謝榭滿臉黯然之色,說了句“我懂了。”


    轉過身,蹣跚朝佛堂外走去。


    她仿佛沒有看到門前站著的唐棠似的,提著那盞搖搖曳曳卻始終不滅的荷花燈,在夜幕裏朝山下走去。


    唐棠目送老嫗顫巍巍走出佛堂,他走進佛堂裏朝老僧道:“大師,山上風大,婆婆一個老人,怎麽下山?”


    老僧仍是沒有迴頭,說出的話像是在打機鋒:“當然是怎麽上山,就怎麽下山。”


    唐棠見都這個時候了,這個老僧竟然還與他打機鋒,臉上隱隱作怒。


    老僧與那位老嫗的恩怨他懶得去管,可這麽多年過去了,又有什麽心結解不開?


    這時,翠花尋了過來。


    原來唐棠出門的時候他就醒了,見唐棠遲遲未歸,翠花心中擔心,於是跟了過來。


    看到翠花,唐棠強壓住心頭的怒火,對翠花道:“翠花,剛才從這裏走了一位提著花燈的婆婆,我怕她夜裏下山不安全,你趕緊跟上看幾眼。”


    “好。”翠花點頭,朝那條唯一的上山路追了過去。


    佛堂裏再沒旁人。


    唐棠走到老僧的身旁,勸老僧道:“大師,我不知道你與那位婆婆有什麽恩怨,卻知道可你們佛門從來都是講究一個‘放下’,還有一個‘自在’。大師既然出家,更應該慈悲為懷,為何這麽多年來,都不肯給那位婆婆一個‘自在’?”


    老僧沒有說話。他盤動手裏佛珠,仿佛入定了一般。


    見那老僧不理自己,唐棠再不廢話。既然話不投機,多說何用?


    唐棠剛要離開,就見翠花從外麵奔了迴來。他剛見唐棠,就皺起眉頭道:“我沿著咱們上山的路追了許久,沒見有人下山。”


    唐棠驚疑,uu看書 .uuknshu也朝著上山的石台階那裏趕過去。可石台階蜿蜒而下,哪裏有剛才那位蹣跚老嫗的身影?


    “怎麽迴事?那婆婆腿腳又不好,還打著一盞燈,按理說就是走的快些,也能看見啊……”唐棠心的中驚疑不定。


    他朝佛堂裏望去,隻見漆黑的夜幕裏,一位老僧端坐在佛前。


    他手中盤著一川佛珠,一盤,就是一個甲子:“六百年了,終於還是走了、走了……我佛講究因果,今生貧僧不迴頭,來世,也就沒了因果。”


    他手裏的佛珠越轉越慢,嘴裏說著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話。


    “當年你一封絕情信遞到我手裏,我如何不知你這是看我整日頹廢,想要徹底忘了你振作起來?”


    “你生前上山,死後上山。一甲子來一趟,隻求一句原諒。”


    “不是不肯原諒。從來沒有怪過,如何原諒?”


    “不願迴頭看你一眼,是因為你的模樣,始終記掛在我心上啊。”


    “佛前誦經一甲子,不求往世,不問來生。隻願我佛能佑你此生平安、周全。”


    “參了一輩子的禪,不參歲月荏苒、不參人情冷暖。”


    “唯有你是我的禪,這些年,無懼山高水遠。”


    ……


    老僧緩緩閉上雙眼。


    他用六百年年歲,參了一枕黃粱。


    夢醒了,他卻再也沒有醒過來。


    禪房裏,老僧生於籍籍,死於無名;下山的路上,一盞荷花燈顫顫巍巍地亮著。


    翠花告訴唐棠說,並未看見什麽老嫗。


    所以山下老嫗,


    是人?


    是鬼?


    亦或是,一縷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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