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七八月,雁門已無雁。


    三晉距離妖土北方的燭陰之地實在太近了,以至於在江南還是仲夏的天,這裏有時候都開始飄雪。


    今年冷的還不算早,往年七月初大雁就開始往南飛,可今年直到七月底底,仍能看到成群結隊的雁陣飛過雁門群山之間,前往南方去過冬。


    大雁南飛,人卻在朝北走。


    三晉大地上,無數熱血兒郎看到那篇慷慨激昂的戍邊檄文之後,拜別爹娘、鏗鏘踏上了北上之路。


    ……


    二牛是鐵匠姚瘸子的小兒子。


    這位姓姚的瘸子早些年是個盲流,整天在村裏鄉間欺男霸女、無惡不作。


    後來妖族一統,大軍時時南下劫掠,那時候還沒瘸的姚瘸子一怒之下就北上從了軍,自那之後就再沒有迴來過。


    十多年匆匆而過。


    就在鄉親們都以為這位青衫不仗劍、隻會欺負人的惡霸已經死在邊關上的時候,年近三十的他突然帶著滿身的傷疤、瘸了一條腿迴到村裏。


    瘸了一條腿的姚惡霸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再沒了早年那身跋扈勁兒,還挨家挨戶給當年被他欺負過的人家賠了不是。


    緊接著,他就老老實實地繼承了他爹的那間鐵鋪,托媒人說了一位十裏八村都出了名的俊俏婆姨,安安分分過起了小日子。


    夏天在河裏避暑,有孩子好奇,會摸著他前胸上的那些溝壑縱橫的刀瘡箭眼問東問西。


    每當被孩子問起,這位姚瘸子總是咧嘴笑笑,說句沒什麽,運氣不好,總挨刀。


    而後童言無忌的孩子們就會說他傻,隻知道拚命,不知道往後麵躲躲嗎。


    瘸子從來隻是咧咧嘴,不去計較。


    成過親後,除了操持他的那間鐵匠鋪,家裏大小事情,都是姚瘸子的婆姨在操持,他也從不計較。


    村裏人經常在姚瘸子背後戳脊梁骨,說這家夥估計是在死人堆裏嚇破了膽,不然當年那麽盛氣淩人的一個人,怎麽從軍一趟迴來,就變得傻乎乎沒了一丁點兒脾氣?


    然後村裏頭風言風語就沒有停過。


    說他是在外頭中了邪,說他是嚇破了膽。不然怎麽像換了個人似的,前後反差如此之大。


    姚瘸子從不計較村裏怎麽戳他脊梁骨,可有一件事,他始終都在固執堅持著。


    大唐立國之初,為了恢複連年戰亂損傷的元氣,對百姓管理的極為嚴格。


    為了防止流民亂竄不事生產,高祖皇帝定了嚴苛的戶籍製度:曰民、曰軍、曰匠。民有儒、有醫、有陰陽;軍有校尉、力士、弓、鋪兵;匠有廚役、鐵鋪、裁縫、馬、船之類。瀕海有鹽灶,寺有僧,觀有道士……高祖規定,軍戶就是軍戶、民戶也隻能是民戶,百姓各安其業,不得從事戶籍之外的生計。


    經過多年休養生息,大唐國力漸強,所以從太宗那時候起,雖然沒有明文廢除這一製度,朝廷卻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再過分苛責。


    不知為何,世代鐵戶的姚瘸子,不顧長輩族人的反對,執意要把大兒子姚大牛送去了北方邊境上。為此,他被家裏人嘮叨了好幾年。


    可瘸子脾氣好,家裏長輩埋怨,他總是一笑置之。


    直到大唐雲中城失守,那個噩耗傳來。


    那天,縣衙裏突然來了兩位官差,還送來一封陣亡撫恤書,還有幾兩銀子。


    姚瘸子不識字,卻似乎覺察到了什麽。站在屋外,默不作聲。


    姚家的人托鄰居吳秀才把那封文書念出來,村裏才知道,原來姚瘸子的長子大牛,已經在雁門關上為國捐軀了。


    聽到這個消息,姚瘸子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臉上的憨笑不見了,鄉親們看到的是另一張從沒見過的臉。


    威嚴中浸徹著幾分透骨的殺氣。


    姚瘸子把未滿十九歲的小兒子叫到身前來,不容置疑道:“二牛,今晚收拾收拾,明天一早趕去雁門從軍。”


    “老姚!”有鄉親聽到他的話驚唿出聲。


    “姚瘸子,二牛可是你姚家唯一的種了!”村民勸他道:“大牛已經死了,你難道不想著給老姚家留個後嗎!!!”


    姚瘸子搖了搖頭,平靜道:“傾巢之下,焉有完卵?雁門關一破,大半個三晉山河都會被妖族大軍踏在鐵蹄之下。到那個時候,死的可不止一個二牛了。我姚定襄如今已是個廢人,就是上了戰場,也隻會給軍中添亂。不然早就舍了這身皮囊,去換幾顆妖族腦袋。”


    說完,他走到自己小兒子麵前,語氣凝重道:“二牛,爹已經對不住你大哥了。可你兄弟倆既然是爹的兒子,就不能垂垂老死於病榻之上!爹當年就應該死在戰場上,雖然撿了一條命迴來,卻已經廢了,還瘸了一條腿,隻好守著你祖父留下來的鐵匠鋪了此殘生。”


    “可你不同。”姚瘸子雙手按著二牛的肩膀,鄭重道:“當年你爹我一個村野潑皮,國破家亡之際尚知捐軀赴國難,你身為我‘姚青虎’的兒子,又豈能躲在在這小小村裏當孬種?!”


    姚二牛望著眼前突然變得陌生的父親,有些不知所措。


    姚瘸子問二牛道:“二牛,為父問你,你可願意去雁門從軍?”


    “我……”二牛低著頭,攥緊拳頭道:“我要為大哥報仇!”


    姚瘸子點了點頭,沒有接著說話。


    這時,村裏有其他年輕人站出來,堅定道:“姚叔,俺也要隨二牛一起去從軍!”


    “俺……俺家裏還有兩個兄弟,俺爹娘有人養老送終,俺也要去!”


    這時,那個吳秀才把心一橫,也咬牙道:“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班定遠生於盛世尚能投筆從戎,如今國破家亡之際,還讀個卵蛋的書!我也要去!”


    姚瘸子點了點頭,道:“你們,都是好樣的。”


    然後,他跛著腳走進鐵鋪,抱來幾把他睡不著覺時偷偷敲打出來的製式唐刀,望著眼前這群熱血激昂的年輕人道:“這幾口刀你們拿去,權當路上防身用。”


    “嗯!”幾位年輕兒郎重重點了點頭,一人挑了一把,還在空地上憑空比劃了幾下。


    那位吳秀才小心翼翼地坐到姚瘸子身邊,問他道:“姚叔,您究竟是什麽人?還有,叔您不是叫姚定襄嗎?剛才您說的‘姚青虎’,可是您在軍中的綽號?”


    姚瘸子搖頭道:“等你到了北方軍中,有幸遇到那些百戰不死的老卒,興許就知道了。”


    當晚,姚瘸子拉著幾個熱血兒郎在家裏喝了場踐行酒,結果二牛發現從不飲酒的父親竟然千杯不醉。


    他們幾個,加上第一次喝酒的秀才,幾人輪番打車軲轆戰,也灌不醉他那個憨憨傻傻了二十年。如今卻變得不苟言笑的爹。


    幾個人酩酊大醉,唯有姚瘸子獨自走出屋外,坐在地上,望著北方星鬥發呆。


    他的婆姨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他的身邊,為他披了件薄襖。


    姚瘸子望著那雙因為大兒子戰死、流了太多眼淚而通紅的雙眼,歉疚道:“娘子,我對不住大牛,對不住你……”


    當年那位容貌清秀,自從嫁給他以後就被人說成“傻子配瘸子”小家碧玉坐到姚瘸子的身邊,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流淚道:“相公,我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麽人,成親之前做過哪些事,可自從見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尋常的漢子。所以哪怕我爹娘嫌棄你是個瘸子、嫌棄你以前不務正業、被整個村裏戳脊梁骨說我傻,我都不在乎。”


    “你從來不提你的過往,我也從沒問過。咱倆成親後,你常常背著我偷偷去擦你藏在床下牆裏的那把劍,我都知道。所以你逼著大牛去從軍,我心裏雖然一百個不願意,可還是沒有阻攔。”


    “娘子,跟著我,受苦了。”姚瘸子把她摟在懷裏,歉疚道。


    女人搖了搖頭,可想起自己可憐的大牛,眼淚又止不住落下。


    姚瘸子替懷中女子抹幹淨眼淚,凝視著那雙柴熏油浸多年,卻依然清澈不減當年的雙眼,柔聲道:“原來我姚定襄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不是在戰場上打了多少勝仗、砍了多少妖族人頭,而是當年娶了你。”


    夫妻二人互相依偎著,望著北方,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收拾好行囊的少年們聚集在二牛家門前,準備上路。


    臨行前,姚瘸子突然叫住二牛,走進屋裏從床底箱子裏捧出了一個紅布包裹和一把劍。


    姚瘸子摩挲著他的那把劍,喃喃道:“老夥計,你就是折,也應該折在沙場之上,怎能陪著我這個廢人了此殘生?”


    二牛從父親手裏接過那把劍與那個沉重包裹。


    臨行前,二牛興許是覺得這一去生死不知吧,他終於轉過身來,望著自己的爹,性格有些軟弱的他終於鼓起勇氣對父親道:“爹,大哥曾經攥著拳頭問我,為啥咱們爹是個孬種?當年大哥肯定不是嫌你是個瘸子,他是看不慣,看不慣你堂堂八尺燕趙爺們,為啥活的這麽窩囊懦弱!”


    “二牛!”向來溫婉的二牛娘聽到兒子的話柳眉倒豎,怒斥二牛道。


    “娘,孩兒這一走,就不知道能不能迴來了!”二牛倔強道:“您就讓孩兒把話說完吧!”


    “讓他說。”姚瘸子被小兒子當著全村人的麵指著鼻子罵,仍然麵不改色。


    二牛望著自己的爹,怒其不爭道:“村西姚禿子偷咱鋪裏的鐵和木炭,你明明知道,卻不敢說一句話。”


    “鄰村趙家莊占咱們村的地,整個姚村爺們無論大小都去拚命,你卻躲在家裏不敢出去……”


    “更令大哥與我憋屈的是,李癩三占俺娘的便宜,你明明聽到那些汙言穢語,卻隻知道站在一旁咧嘴傻笑!連臉都不敢給他翻!”


    說到這裏,二牛轉過身去,背對著姚瘸子抹眼淚道:“爹,孩兒這一去,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您二老。孩兒隻求往後您能像個男人一樣,不要再讓俺娘受人家欺負了!”


    然後,二牛抹幹眼淚,背起那個包裹,提著那把劍,與夥伴們一起上了路。


    一路山水迢迢、世道險惡。好在二牛他們遇到許多同樣去雁門從軍的熱血兒郎。


    這些年輕人一路相互扶持、相互鼓勵、相約去關上慷慨赴死。


    大唐國力強盛百姓安康,他們當中有不少人臨行前也自己準備了刀槍鎧甲,於是二牛來到關上後,也學他們一樣,披上了姚瘸子那副一看就是適合騎兵作戰的麒麟山紋短甲。


    三五成群的熱血兒郎如同緩緩流淌的小溪,流向同一個方向,終於在雁門關匯成了一股浩蕩洪流!


    ……


    雁門關上專門設有新兵錄名驗身的地方。如果是在平時,像這種沒有伐過髓的普通百姓,軍中是不會招募的,可如今激戰正酣,這些身體強壯的普通百姓雖然不能正麵與妖族大軍廝殺,卻可以運送糧草、做後勤工作,所以軍中也就勉強接收了。


    還有一個原因致使戰時軍中招募平民。武道不同於文道,華夏從遠古時期到如今,出現過太多沒有伐髓的武夫受到軍中洗禮,憑著自己的滿腔熱血自行伐髓,然後一飛衝天。譬如那位“鐵甲罩青衫”的雲麾將軍姚青虎。


    雁門關上,一位甲胄在身的中年校尉遠遠望見身披麒麟甲、手提三尺劍的姚二牛走過來,突然愣在那裏。


    那位校尉緩緩朝著二牛走了過去。


    當他走到近前,看清楚二牛那張長得像他娘親的清秀臉龐後,眼中的失望之色怎麽也掩飾不住。


    可看到二牛手裏的那把劍,校尉原本黯淡下去的目光又熾熱了起來。


    “孩子,你這把劍從何而來?”校尉捧著二牛的肩膀,死死盯著他的眼睛道。


    二牛被這名校尉嚇了一跳,可就這麽被他盯著,又不敢說謊,隻好喏喏道:“這把劍是俺爹……俺爹臨行前給俺的……”


    這名校尉激動道:“你爹的劍,能不能讓我看一眼?”


    二牛早就呆在那裏,這位校尉開口,他又哪敢說半個不是?


    他連忙把劍從腰間解下,連同劍鞘一起恭敬呈給了這位校尉。


    校尉小心接過劍,摩挲著刻有虎頭的古樸劍身,望向二牛,嘴唇都在發顫:“孩子,你爹是不是姓姚?!”他死死盯著二牛,生怕這個孩子搖頭否認。


    二牛被這位校尉盯得有些害怕,可誠實的他還是點了點頭。


    然後,就見這位原本是一位馬夫、卻生生以妖族人頭摞成了正六品昭武校尉的堅毅男人,仿佛漂泊在外的遊子突然想起了家中爹娘,鼻子一酸,竟然淚流滿麵!


    ……


    雁門大戰結束後,三百身披甲胄的老卒在正七品致果校尉姚二牛的帶領下,來到了山窩子裏的姚家村。


    村裏百姓要不是認出了領頭的二牛,驟然見到這群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人物,指不定給嚇成什麽樣了。他們雖然沒見過將軍大官,可那些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凜冽殺氣卻讓他們不寒而栗。


    可這麽一群傻子都能看出來不是普通人的大人物,為什麽會心甘情願地跟在二牛身後,還個個麵帶興奮之色?


    不管了!


    有膽大的村民遠遠跟上他們,想看看這些大人物到底來這鳥不拉屎的姚村幹什麽來了。於是他們就見這群人騎著通體罩著銀色鱗片的大涼龍馬,來到了姚瘸子的鐵鋪外。


    當這群人遠遠望見鐵鋪裏那位正在揮錘砸鐵的瘸子之後,在一位功勳武將的帶領下,他們齊齊下馬,牽著龍馬神色激動地朝那位已經看到他們的姚瘸子走了過去!


    他們來到麵無表情的姚瘸子跟前,uu看書ww.uukansh不少老卒已是熱淚盈眶。


    “雲中騎軍老卒,叩見姚將軍!”


    三百老卒齊齊朝著那名曾被自己兒子指著鼻子罵“孬種”的瘸子跪了下去!


    當年那場慘烈大戰過後,身為一品武夫的雲麾將軍姚定襄為救部下,明明可以殺出重圍,卻死戰不退,最後生生耗盡體內氣機,淪為廢人。


    一身境界盡失還瘸了一條左腿的“姚青虎”再不能上陣殺敵,隻能黯然退出邊軍。


    先帝當年曾為此事傷感道:“姚卿走後,我大唐雲中城外外,再無野戰騎軍。”


    老聖李靖漸漸老去之後,這些年唐軍幾乎都在被動挨打。唯有這位姚青虎膽敢殺出雲中城,與妖族騎軍戰於關外。


    當年那位長驅三千鐵甲、衝殺妖族大軍如入無人之境的“姚青虎”,當年驚豔了多少像金徹這樣的熱血兒郎的英雄夢?


    ……


    角落裏,姚二牛朝自己父親緩緩跪了下去。


    被村裏婦女從菜園裏找迴來的二牛娘遠遠望見這一幕,已是泣不成聲。


    山中無兵禍,時有角聲傳。


    夜思邊關苦,輾轉難入眠。


    多少個聽到妖族鐵蹄又叩邊殺人的夜,這個男人瘸著一條腿從床上爬起,麵朝北方,一遍又一遍擦拭著他的那把劍。


    他曾麵北背南、死戰不退;因為他的身後就是書聲琅琅、太平盛世;


    可如今劍鏽身殘,他隻能僵臥在孤村裏,夜闌聽雨、鐵馬入夢。


    她的男人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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