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剛做得莫州分舵的舵主,見事多了,總有幾分見識,果不其然,道路被雨水衝垮,落足處泥濘不堪,一步三滑,輕功再好也施展不出,黑柳河河水暴漲,浪急如箭,渾濁的水麵距離彭光橋不足半尺,四下裏雨霧蒙蒙,望不見人影。河北三鎮畢竟隻是邊鎮,出得城池便是荒山野地,遠不能與中原相提並論,但就是這麽一片荒蕪之地,還有人念念不忘,不肯放手。


    一行人在泥水中跋涉,狼狽不堪,費了好大的勁才來到彭光橋北,打著唿哨聚攏到一處,渾身都濕透了,又冷又累。紀佑也覺得不妥,皺起眉頭極目眺望,遠遠望見一個林子,便向紀剛提議避一避雨,坐定了喘口氣歇歇腳。


    一早出城,徒步跋涉,眼下差不多是正午時分,也該吃點東西充饑,紀剛從善如流,命紀佑先領了兩個好手過橋去打探消息,自己招唿手下的弟兄往林子而去,堪堪走近,半空中雲散雨消,天光大亮,一道道陽光灑落地麵,晃得眼睛都睜不開。


    眾人挑了個半幹的草窠坐定,抓緊時間吃些幹糧墊底,彼此傳遞酒葫蘆,喝幾口燒刀子解乏取暖。紀剛鬆弛下來,就著冷牛肉啃了兩個饅頭,靠在樹幹上閉目養神,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眾人見狀不再低聲說笑,行動亦躡手躡腳,生怕吵醒舵主,耽擱他休息。


    不知過了多久,日頭漸漸偏西,遠處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腳水一腳泥,踢踢踏踏,一人朝樹林拚命揮動雙手,嘴型開合,偏又不敢發生聲音。眾人麵麵相覷,有個機靈的小夥子忽然醒悟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忙將舵主喚醒,紀剛皺著眉頭看了一眼,心頭猛一跳,忙招唿手下往彭光橋掩去。


    果不其然,紀佑匆匆趕來,華山派一行竟不顧道路泥濘,冒雨連夜趕路,比預計提前了一兩個時辰到達黑柳河,人困馬乏,眼看就要衝過彭光橋,正是他們伏擊的好機會!紀剛整個人清醒過來,眯起眼睛注視著河對岸的幾個小黑點,右手握拳舉過頭頂,眾人頓時緊張起來,握刀的握刀,張弓的張弓,全神貫注,等候舵主一聲令下。


    江上柳一行途中遇到大雨,前不巴村後不著店,沒個躲避處,隻能快馬加鞭繼續趕路,待到雨止日出,黑柳河已遙遙在望,胡亂吃了些幹糧充饑,沒怎麽多歇腳,打算一氣走完剩下的路程,進了檀州城找家老店安頓下來,喝點熱酒,燙燙腳解乏。沒想到馬匹才到河邊,忽然停了下來,焦躁不安,逡巡不敢上前。


    江上柳下馬一看,大雨過後,黑柳河水麵暴漲,彭光橋就像是漂浮在波浪中,隨時都會被急流衝垮。他沉吟片刻,撕下衣襟蒙住馬/眼,牽著韁繩徒步過橋。水聲嘹亮,霧氣彌漫,師兄弟四人相隔數尺,一邊安撫坐騎,一邊緩步而行,過了彭光橋才將蒙眼的布條解開。


    焦百戰蓬頭垢麵,像個山野鄙夫,嗅覺如野獸般敏銳,才一過橋,就察覺到空氣中有異樣的氣息,他鼻翼張翕,兩道濃眉絞在一處,扭頭朝不遠處望去。“嗖——嗖嗖——”利箭破空聲接連響起,江上柳等雖覺意外,卻從容不迫,提劍將箭隻一一撥開,身後坐騎驚慌失措,掙脫韁繩四散奔跑,被亂箭射中,哀嘶著滾落黑柳河中。


    紀剛伏擊對方之處在彭光橋北的土丘後,先發亂箭射上一波,沒想到箭隻射盡,射手脫力,也沒傷到對方半根毫毛,隻射殺了幾匹脫韁的疲馬,他深感不安,正待招唿手下並肩子上,焦百戰手持長劍,一馬當先殺入人群,招招見血,瞬息已誅滅三人。


    近在咫尺,紀剛看得非常清楚,死的三人一傷在臍,一個傷在腋,一傷在腰,俱是一劍斃命,幹淨利索,沒有多使半分力氣。華山弟子果然劍法了得,他隻能親自出手。


    紀剛雖沒什麽主見,卻能獨當一麵,坐穩莫州分舵舵主之位,一來他有個好兄弟,“玉佛”紀佑頗有頭腦,雖有異想天開之嫌,比起那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草莽粗漢,不知高明了多少,二來他手上的功夫著實了得,在飲馬幫中能擠進前十之列,算得上是把好手。紀剛坐鎮莫州這些年,遇到的對頭不在少數,但凡蠢笨的,逃不過紀佑的算計,聰明的,又頂不住紀剛的雙股短叉,故此潘行舟雖有不滿,卻最多板起麵孔敲打一二,始終沒有把紀剛換下來。


    雙股短叉屬於偏門武器,江湖中並不常見,招式詭異,對敵總能占到一些便宜。但這一次卻不同以往,焦百戰的手臂仿佛沒有骨頭,長劍能從任何一處刺出,神出鬼沒,紀剛使出渾身解數,直到第十四招上才鎖住劍身。


    一聲慘叫近在耳旁,紀剛略有分心,焦百戰將劍一攪,已從雙叉內脫出,心中微有些焦躁,這些年沒怎麽練劍,手頭都生疏了,區區一個劫道的小賊,糾纏十多合,還不能拿下,卻讓華山弟子的臉麵往哪裏擱去!


    焦百戰是華山掌門厲軾的第三個徒弟,與師妹馮笛情投意合,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出了玷汙失身那檔子事,婚事當然告吹,焦百戰也大受刺激,隱居落雁峰後山,朝夕與猿猴為伍,輕易不露麵,連馮笛死在揚州的消息都不能觸動他。


    這次天京告急,華山派精銳盡出,馳援儲君,焦百戰原本不想去,然而師命難違,隻能心不甘情不願走上一遭。離開落雁峰,見識了民生艱辛,胡漢血仇,他才幡然醒悟,世界是如此之大,豈可輕拋有用之身,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當騎最野的馬,喝最烈的酒,放浪形骸,快意恩仇。


    多年的消沉在他身上留下了刻骨銘心的痕跡,焦百戰正當壯年,劍法卻不進反退,連燕平蕪都有所不及,此番與紀剛交手,僵持不下,遲遲未能搶得先手,他愈發性急,不顧一切連施險招。紀剛卻不願與他搏命,兩柄雙股短叉緊守門戶,且戰且退,駭然發覺己方的死傷慘重,一個接一個倒下,久經殺陣的硬點子,在華山弟子劍下不堪一擊。


    “玉佛”紀佑一顆心如墮冰窟,眼睜睜看著三道劍光縱橫決蕩,如收割麥子一般,將飲馬幫莫州分舵的好手一一放倒,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他終於按捺不住驚恐,顫抖著聲音叫道:“大當家,大當家的……風緊扯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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