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不可一日無君主。


    開封府亦不可一日無知府。


    開封知府比蘇允早了幾天到達崗位,在胡宗俞確認離開的第二天,他便過來交接了政務,開始辦公了。


    接替胡宗俞知府之位的是李清臣。


    李清臣入職幾日,發現開封知府的位置的確是不好做,事情之繁雜,是超乎他想象的。


    之前他幹過的職務之中最為繁雜的是提點京東刑獄一職,可即便很是繁忙,但與這開封知府比起來,還是小巫見大巫了。


    這人一忙,脾氣就容易不好,他接連罵走了好幾名胥吏,連帶著判官跟推官都被麵刺了幾句。


    好不容易歇下來喝口水,便看到錄事參軍進來,李清河斜睨這錄事參軍,印象中好像是姓鄧?


    “卑職見過南衙。”來人道。


    李清臣道:“鄧參軍?可有要事?”


    李清臣一眼便看出來鄧參軍神情焦慮,心下也是一緊,這可別出什麽大事情啊,現在已經是焦頭爛額了,再來幾樁繁雜事,那就要老命了。


    鄧參軍囁嚅道:“卑職請將六曹搬至東院那邊。”


    李清臣聞言舒展了眉頭,就是搬個家嘛,那也不是什麽大事,便擺手道:“六曹要不要搬,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情,你決定便是,不用知會老夫。”


    鄧參軍急道:“府尊,若是搬遷六曹,恐怕時日頗久,搬遷期間,諸般公務亦是難以正常進行,依卑職來看,還是不搬為好。”


    李清臣聞言頓時怒道:“要搬的是你,說影響公務的也是你,你莫不是來消遣老夫不成!”


    鄧參軍哭喪著臉道:“府尊啊,非卑職消遣您來,實是此事有內情啊。”


    李清臣冷哼一聲道:“有事兒說事兒,跟我這哭喪作甚?”


    鄧參軍趕緊道:“其實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咱們南衙不是新增了一位通判麽,可這個通判差遣就不是常設職位,國朝以來一百二十年,估計都沒有過通判,因此,也沒有專門的通判廳。


    所以,咱們新來通判對此很是不滿,他又看不上空閑的院子,認為過於狹窄破舊,因此想要我們六曹的曹院。


    按理來說,通判乃是南衙貳官,除了府尊您的押院,其他的院子他想要哪一套都是沒有問題的。


    我們六曹自然也是沒有問題的,但吏曹情況不一樣,無論是戶曹還是刑曹,還是其他的曹,都有大量的文書。


    一百二十年的積攢下來的文書早就堆積成山,若是要搬遷,要耗費的人力物力過於龐大。


    其實若隻是忙一些也就罷了,但一旦搬家,著實很影響公務啊。”


    李清臣本就頭昏腦漲,聞言頓時大怒,便欲嗬斥,但隨即一驚。


    那人可是通判,雖然官階低,但卻是可以監督自己這個知府的,可不是別的阿貓阿狗。


    而且,裏麵是非曲直,也尚未可知呢,別讓人把自己當刀使了。


    嗬嗬,新來的通判,那可不是尋常人,那可是官家的心頭好,新科狀元郎蘇允!


    李清臣道:“那要不老夫將我的院子讓給他?”


    鄧主事頓時覺得後背微微出汗,連連道:“那如何可以,那如何可以!”


    李清臣嗬嗬一笑道:“那你的意思是?”


    鄧主事趕緊道:“府尊能不能勸勸蘇通判,讓他在空的院子裏挑一套?”


    李清臣眉頭一皺,道:“左右廳的院子都是稍次主院的院子,你為什麽不讓左右廳搬一下?左右廳不像六曹,有那麽多的文書需要搬。”


    鄧主事又道:“蘇通判沒有看上啊,卑職跟蘇通判說了,除了府尊您的院子,其他的院子,隻要他看上了,卑職立馬去清理出來。”


    李清臣聽到這裏,立馬明白了這錄事參軍的小九九了,心頭頓時大怒:這玩意是給人家蘇允挖坑不成,反而被將了一軍,現在跑自己這裏來,是要拿自己當刀使,若是自己稍微不察,立馬便要被這奸賊給害了!


    怒過之後,李清臣心頭亦是有些微微吃驚:那蘇允不過才十八歲吧,他是當真看出來這積年老吏給他挖的坑,予以反擊,還是說隻是碰巧?


    若是碰巧也就罷了,但若是將計就計反擊這鄧參軍,那這年輕人可了不得!


    自己能夠察覺,是因為自己官場臣服這麽多年,那年輕人才不到二十歲啊,而且這還是他第一次進官場,竟然將一個積年老吏逼成這樣子。


    哈,有意思。


    想及至此,李清臣嗯了一聲道:“老夫很忙,哪有時間去管這些事情,蘇通判乃是監州,連老夫都要受他節製。


    他想要做什麽,難道是老夫能管的?隻聽說通判監督知府,哪有知府監督通判的,你這是要讓老夫犯錯誤?”


    鄧主事駭了一跳,道:“哪敢哪敢,隻不過是勸說一下,哪有監督之意!伱隻要稍微勸說一下,以您府尊的身份……”


    “放肆!”李清臣大聲嗬斥道:“老夫憑什麽拿知府身份來幫你擦屁股,你當你是誰!不知死活的東西!


    鄧參軍,你不過是一雜出身當上的錄事參軍,對蘇通判這等進士出身的官員,竟然敢給他挖坑設套子,簡直是不知死活!


    老夫若有擼你一身綠袍的權力,你今日便要成為白身,哼!給我滾出去!”


    鄧主事麵如土色,狼狽逃出押廳。


    李清臣收迴目光,冷哼了一聲,道:“什麽狗東西,也敢來欺我?”


    他思索了一會,大聲道:“來人!”


    一個胥吏急急而來,這是他一直帶在身邊的心腹,到哪裏都帶著。


    李清臣道:“你去查查,蘇允與這錄事參軍之事,看看到底是什麽情況。”


    胥吏點點頭,立馬就去了。


    到了夜間,胥吏迴來了,低聲與李清臣說了一遍。


    李清臣露出果然如此之意,臉上亦有些驚歎,道:“也就是說,那狗東西剛挖了坑,便被蘇允給發現了,並且立馬提出要曹院?”


    胥吏趕緊點頭道:“是這樣沒錯,小人探訪了曹院不少人,最後找到當日在場的胥吏,的確是如此。”


    李清臣嗬嗬一笑,道:“後生可畏啊,後生可畏啊,了不得,了不得。


    嗯,我聽說李公擇(李常)曾誇讚這蘇允有韓忠獻之才,如今看來,這官場上的本事,的確是不低啊。”


    胥吏道:“此事您要出手彌合嗎?現在南衙裏麵可是都在傳,是您授意那狗東西給蘇通判下馬威呢。”


    李清臣聞言怒色一閃而過,嗬嗬一笑道:“此事你不必管了,老夫自有打算。”


    鄧主事被李清臣罵了出來,隻覺得手腳冰涼,稍微緩了緩神,整理了一下衣裳,迴了自己的公廨。


    到了下班時候,稍微侯了侯,才搭乘馬車,不過並不迴家,而是直奔城東,進了一處宅邸,見了此間主人張璪。


    張璪見到鄧主事便笑了起來,道:“怎麽樣,那小子是不是中了你的套子,他挑了誰的院子?”


    鄧主事一臉苦澀道:“他挑了六曹的院子。”


    張璪哎呦了一聲,道:“還算他有點本事,哼。”


    張璪有些不太滿意,但也不過是隨手布了一子而已,成了也不過是給蘇允添點堵,不成也無所謂。


    張璪擺了擺手,頗有些意興闌珊,道:“行了,去吧。”


    鄧主事登時急道:“張參政,現在那蘇允要我們六曹搬走啊,此事該如何解決啊。”


    張璪不甚在意道:“他喜歡嘛,那就搬唄。”鄧主事大急,道:“那怎麽可以,那六曹的文書堆積如山……”


    張璪冷冷看了鄧主事一眼,道:“這些就不用跟我說了,不就是搬個家,還耽誤你們做事了?”


    鄧主事手腳冰涼,道:“張參政,您可不能過河拆橋啊,現在我這狀況,既是得罪了頂頭上司,若是搬家,又得罪六曹六七百同僚,卑職以後在六曹可混不下去了啊!”


    張璪點點頭道:“行,想去哪裏,我幫你調過去吧。”


    鄧主事如墜冰窖,他這等雜出身的官員,一生經營基本都在南衙六曹,若是調去別的地方,他的根基盡喪,以後日子可不好過。


    他原本想著攀附張璪這個參知政事,沒想到這出了點事情,便如棄敝履被拋棄了!


    不過鄧主事並不敢在張璪麵前炸毛,人家堂堂宰執,又豈是自己這個雜出身的錄事參軍能夠得罪的。


    鄧主事跌跌撞撞出了張府,隻覺得的前途已經是一片渺茫,人生已經了無意義。


    他失魂落魄一般上了馬車,車夫問道:“老爺,咱們迴家嗎?”


    鄧主事一哆嗦,雙目有些無神,口中喃喃道:“迴家……迴家……不能迴!”


    鄧主事眼神忽而變得猙獰起來,低聲道:“去朱雀街蘇府!我不能坐以待斃!張璪你玩弄我,我雖是小人物一個,但也不是隨意可以愚弄的!”


    ……


    蘇允從開封府歸來,便在家中躺屍。


    婚事暫時還在問期,還沒有定下來時間,原本他是天天要去開封府上班的,但出了這麽一檔子事情,他便迴家窩著呢。


    反正著急的不會是他。


    這薪俸照領,還可以在家裏躺屍,這樣的工作,可不要太舒服。


    時間已經將要進入五月,天氣已經是漸漸熱了起來,夜色降臨,正好在院子中納涼。


    周湛與許吉安跟著一起聊聊天什麽的,亦是極為愜意。


    阿迴從外麵急急進來,道:“阿允,有個自稱鄧起的人在外求見,身著綠衣官袍。”


    “鄧起?”


    蘇允皺了皺眉,忽而抬了抬眼,嗬嗬一笑道:“叫他進來吧。”


    阿迴趕緊去帶了人進來。


    果然如蘇允猜測,便是那鄧主事。


    鄧主事一見蘇允,也顧不得還有旁人在側,立馬就跪下磕頭,哀聲道:“蘇監州,求您饒過小人一迴,小人以後定然以你馬首是瞻,但凡您有什麽要辦的,小人都會給您辦得漂漂亮亮的,隻求您饒過小人一迴!”


    許吉安與周湛兩人眼睛都有些發直了。


    這人身著綠色官袍,至少也是個七品官,怎麽連臉麵都不要了,就跪著求阿允饒命?


    蘇允卻是躺著紋絲不動,悠悠道:“憑什麽?”


    是啊,憑什麽,憑什麽你來坑我,然後現在你跪了求情,就要我放過你?


    鄧起也知道此事是自己不對,怪不得人家蘇允,他現在隻恨張璪。


    鄧起跪著挺直腰身,看著蘇允道:“蘇監州,實不相瞞,我是受人指使,就是為了給您好看,讓您丟一迴大臉!


    而指使我的人,乃是當朝宰執,參知政事張璪!”


    蘇允雙手撐著躺椅起身,有些詫異看著鄧起,道:“張璪?不是,我跟他無冤無仇啊,聽說他跟王珪也鬧掰了,上次經筵上,還是他支持的我呢,他現在來搞這一出,圖啥呢?”


    鄧起亦是有些茫然,他隻是受張璪指使去做此事,而大人物的事情,他哪裏能清楚。


    蘇允看著鄧起茫然的模樣,心裏反而是信了幾分,這等小人物,不知道才是正常的,若是知道,那才是見鬼了。


    那就基本可以確定是張璪搞的鬼了,但是,想不明白啊,他圖啥呢?


    想不明白就先不想,之後尋章惇問去。


    蘇允看著鄧起,道:“你有宰執撐腰,你跟我求饒作甚?”


    鄧起慘然一笑,道:“我不過是一過河卒子,用完了就扔了,實不相瞞,我剛剛從張璪府上出來,他全然不管我死活,蘇通判,我不想死!”


    蘇允笑道:“你死不了,你以後最多也就是仕途不順,穿穿小鞋,屬下也瞧不起你,時常給你添堵而已,離死遠著呢。”


    鄧起哭了起來,道:“那跟死了又有什麽區別,還不如死了呢!”


    蘇允抬了抬眉頭:你這還蠻有上進心的嘛。


    不過,又與我有什麽幹係。


    蘇允擺擺手道:“行了,你走吧。”


    鄧起連連磕頭,道:“蘇監州,您饒我一次吧,您就把我當屁一般放了吧!”


    蘇允搖頭道:“是別人指使的你沒錯,但事情是你做的,我沒有理由放你,而且我也沒有對你做什麽呢。”


    鄧起道:“你讓我搬遷六曹,對小人來說,此事一出,我在六曹將全無威信可言了。”


    蘇允一笑道:“可你若是不搬,那我的威信何在?”


    蘇允臉色冰冷,嗬嗬一笑道:“什麽狗東西!你的威信是威信,我的威信便不是威信?


    你要害我,現在還要我舍棄我的利益去幫你?來來,你告訴我,你怎麽敢想的,你腦子裏裝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鄧起抬眼看蘇允,眼神之中卻是帶著狠辣,道:“蘇監州,我就是狗東西,我想做你的狗!”


    此話一出,蘇允與後麵的周湛許吉安阿迴等人都愣住了。


    誒?


    誒?


    誒?


    這一下子將蘇允給搞不會了。


    鄧起就算是忽而暴起,跟自己打一架他都能夠接受,但這般操作……太特麽溜了啊!


    鄧起咬牙繼續道:“您肯定覺得我這人朝秦暮楚、背主求榮,既不值得信任,更是一個小人!


    這小人都承認,我鄧起的確不是什麽君子,但也不是反複無常的小人。


    小人本想攀附張璪,於是盡心盡力的跟他做事,但他現在連這點事情都不幫我擺平,反而任我自生自滅,小人心中不服!


    小人還想要進步,小人太想進步了,小人不想一輩子再不得寸進!


    蘇監州,我知道您不信任我,但若是我的身家性命全係於您手上呢?”


    嗯?


    鄧起咬牙道:“若是蘇監州願意收下小人這條狗,小人願意將這些年貪贓枉法的證據全都交給您!


    您若是想要讓小人死,便將證據交給有司,小人必然前程盡毀!


    如此,您掌握小人的前程,自也是不用怕小人還來背刺您了!”


    蘇允看著鄧起,心裏亦是暗暗心驚,這人,是個狠人啊!


    為了前程,竟是連身家性命都敢送到別人手上!


    蘇允盯著鄧起,道:“你就不怕我假意答應你,然後轉手將你的證據交給有司?”


    鄧起斷然道:“那就是小人命該如此,小人認了。


    不過,您而已將失去一個最忠實的部下!


    古人有言,使過不使功,您手上握著小人的把柄,您便可以不用擔心我的反噬,您可以完全相信我!


    南衙是個極其複雜的衙門,您在南衙沒有根基,沒有可以信任的人,您想做點什麽事情,都將困難重重。


    小人是六曹主事,若是有小人幫您,您無論想做什麽事情,都將事半功倍!”


    蘇允沉吟了一下,道:“我等你的證據。”


    鄧起聞言大喜,腦袋咚咚咚用力磕碰地板,大聲道:“是!以後小人定然為您出生入死,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蘇允起身扶起鄧起,道:“我不會讓你上刀山,也不會讓你下火海,你若是忠心於我,我自不會讓你吃虧,你若是……嗬嗬,你便是想要活下去,也是沒有機會的了,你迴去好好想明白再說。”


    鄧起搖頭道:“公子,不用想了,以後,我就是您最忠誠的狗,您讓我咬誰,我便咬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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