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大捷的軍報,與賀暄峪同時到達京城。


    皇帝這幾個月衰老得厲害,雲翳蔽睛,已經徹底看不清紙上的字了,所有奏折、軍報都是心腹太監念給他聽。


    “好,好啊!”


    聽說北蠻王庭不複存在,諸部死傷過半,餘下的或遠逃或歸附,再也無力侵襲大昭,皇帝龍顏大悅。


    北蠻是大昭數代以來的隱患,沒想到真能被邵沉鋒根除。


    當然了,如果沒有他的高瞻遠矚、全力支持,邵沉鋒也不可能做到,他雖未禦駕親征,同樣居功至偉。


    史書之上,必然對此大書特書,他與邵沉鋒,都將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名垂千古。


    就如漢武帝與霍去病。


    雖然這並不會影響他之後鏟除鎮北王府,誅殺邵沉鋒,但這一瞬間,他對邵沉鋒發自內心地讚賞。


    朝中諸將,皆不如邵沉鋒。


    如果邵沉鋒不是鎮北王,他一定提拔重用,助其成就不世功業。


    可惜邵沉鋒生來就姓邵,是邵滿江的後人,他們注定敵對。


    李榮貴又接著念,眼下寒冬將至,不便行路,待來年春日,鎮北王府再進京獻俘。


    皇帝臉一沉,“獻俘還挑日子?讓他們今冬便來!”


    今冬來京城獻俘,剛好趕上過年,喜上加喜。


    李榮貴:“遵旨!”


    皇帝麵露微笑,“讓順安母子與邵沉鋒一道來,就說朕思念外甥女,也想看看小外孫。”


    這次來了,順安就不用走了。


    小外孫是邵沉鋒的孽種,留不得。


    李榮貴記下,“是!”


    皇帝頓了頓,又慢慢問道,“順安還沒來信麽?”


    幾乎每一次,她的急信都比軍報先到他手中,這次卻例外。


    李榮貴心裏一咯噔,恭敬迴道,“許是路上耽擱了,暫時還沒到。”


    這個問題,聖上已經問過兩迴。


    但他自己仿佛沒有意識到......聖上,莫不是老糊塗了?!


    一念至此,李榮貴隻覺手腳冰涼,一顆心直往下沉。


    他的生死榮辱,與聖上休戚相關,聖上若是有個不測,他這一生也就走到了頭。


    往日裏他為辦皇差,對太子多有得罪,太子不會讓他活著,肯定讓他殉葬。


    可螻蟻尚且偷生,他還不想死!


    皇帝微微皺眉,“順安很可能被邵沉鋒囚禁了,不得自由。”


    邵沉鋒素來厭惡順安,仗打完,不再需要脅迫順安向朝廷要糧餉,也就用不著容忍她,做出這種事並不奇怪。


    其實,賀芳亭不給他寫信,是因為目前沒什麽要他辦的。


    既無所求,也就不耐煩敷衍他。


    皇帝叮囑李榮貴,“告訴邵沉鋒,讓他帶上順安母子一起進京。朕想念順安,也想念小外孫!”


    李榮貴顫聲道,“遵旨!”


    又說一次,聖上又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了!


    皇帝一揮手,“速速去辦!”


    李榮貴躬身倒退著出了明德殿。


    皇帝高坐龍椅,想著四夷賓服、萬國來朝的景象,心潮起伏,豪情萬丈,感覺自己能與古之雄主明君同日而語,胸口湧上一陣暖流,腦海中,也似電光閃過,令他陡然一輕。


    “......聖上!”


    “聖上您怎麽了?”


    “來人啊,救駕,救駕!”


    “太醫何在?快傳太醫!”


    李榮貴還沒走到拐角,便聽見明德殿中嘈雜的叫喚,趕緊跑迴來。


    太醫們就在偏殿候著,也立刻跑到正殿,施展十八般武藝,救醒了皇帝。


    但皇帝這迴醒來,跟沒醒差不多,全身動彈不得,唯有一雙眼珠還算靈活,口涎橫流,無法言語。


    太醫們歎道,“聖上這是卒中!”


    眾所周知,卒中乃是急症,能保住性命,已經算他們救得及時,想要康複萬萬不能。


    李榮貴痛哭流涕,比死了父母還傷心,“聖上,聖上啊!”


    他的天,塌了!


    也就想不起來去傳皇帝最後的諭旨。


    起初,首輔鄭增華還抱著一線希望,但五日之後,情況並未好轉,太醫們推斷,皇帝隻是在熬日子。


    於是,鄭增華率文武百官恭請梁皇後拿主意。


    梁皇後能拿的主意有且隻有一個,打開東宮,令太子監攝國政。


    太子乃國之儲貳,在皇帝出了意外後監攝國政理所當然,因此無人有異議。


    就連深受皇帝寵愛的喬貴妃母子,也隻敢在自己寢殿裏嘀咕幾句,在外絕不敢多說。


    褚中軒走出東宮那一刻,隻覺天地如此清明。


    他終於等到了這一日!


    被眾臣簇擁著到了皇帝寢殿,看著龍榻上枯木般的父皇,心裏大為快慰,臉上卻是關切悲傷,擠出幾滴眼淚,對皇帝哭道,“父皇安心養病,您是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定能好轉!”


    皇帝眼神複雜,一直盯著他。


    從蘇醒到現在已有好幾日,已足夠讓他知道自己是什麽狀況。


    太子攝政勢在必行,他再不情願,也沒有辦法阻擋。


    而且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是風中殘燭、日薄西山,太子才是朝陽,才是褚家新的希望。


    一代又一代,都是這麽輪轉。


    他甚至還慶幸,自己雖然喜愛喬貴妃所出的五皇子,卻從來沒有換太子的念頭,沒把五皇子抬起來跟太子相鬥,如今能讓太子毫無爭議地接替他。


    權力平穩過渡,這是國朝之幸,褚家之幸。


    但太子褚中軒顯然不是這麽想的。


    鄭增華等大臣,都知道太子沒上過朝,不通政務,因而急著教導他,沒容他在皇帝榻前哭太久,便勸他國事為重。


    褚中軒哭道,“父皇如此,孤憂心如焚,寢食俱廢,無心國事,隻想為父皇侍疾!”


    眾臣都誇他孝順,然而該幹的事兒還是得幹,苦勸他去前朝。


    他還是不去,最後是梁皇後出麵訓斥,又苦口婆心地說,“兒啊,你是太子,身上責任何其重大,不使朝中生亂,不讓你父皇擔憂,才是真的孝順。”


    褚中軒這才從命。


    梁皇後本想留下來服侍皇帝,然而她也很虛弱,沒一會兒便頭暈目眩,被宮女攙扶著出去。


    喬貴妃母子也想侍疾,但褚中軒怎麽可能給他們機會?早令人警告母子倆,留在住所不得外出。


    轉眼間,皇帝寢殿隻剩下李榮貴和一眾太監宮女,還有幾名太醫。


    皇帝倍感淒涼。


    何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現在算是明白了。


    大臣們不可靠,忙著向太子邀寵,皇後也不可靠,重視兒子勝過重視他,最終陪在他身邊的,隻有李榮貴這個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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