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此丹我已反複查驗過了。它對治療您身上中的那種奇毒確有奇效,還請您盡快服用此丹……”


    長天宗宗主的住所中,尤長老正神情一絲不苟的、同自己眼前之人說著話。


    雖說身中奇毒,但此時端坐在床榻之上的這位老宗主,人是麵相清臒,臉色紅潤。


    他看上去精神十分飽滿,絲毫沒有遭受病痛折磨的跡象。


    當尤長老說完話後,這位老宗主便伸手從對方手中接過了那隻白色的暖玉盒。


    待到他伸手將玉盒的蓋子揭開,裏頭靜靜放置著的一枚淺褐色丹藥,登時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老宗主仔細瞧了會兒這枚丹藥,這才伸手兩隻手指將其從藥盒中、慢慢的撚了出來。


    他用自己那雙依舊清亮的眼睛,看著尤長老問道,“你適才說到,這枚丹藥對我身上中的奇毒會很有效。那等我服下了此藥後,大概需要幾日能夠完全康複?”


    尤長老聞言思考了一會兒才道,“您此次中毒已有多日,便是此丹頗有效用,想在幾日工夫裏康複怕是有些困難。我估摸著,您在服下丹藥後,還得繼續修養上十天半個月,這樣才能徹底排清體內的餘毒。”


    老宗主聽罷點了點頭,卻不再說些什麽。


    隻見他用手捏著那枚奇丹,將其送入了自己口中。


    丹藥入腹之後,不多時,老宗主緩緩閉上了自己的眼睛,仿佛是在感受著這枚丹藥正在清除自己體內的餘毒。


    尤長老見老宗主已進入閉目調息的狀態,旋即躡手躡腳的後退著離開了這間房。


    因著尤長老今日來得早,老宗主院落裏的仙芍花們還半打著花骨朵兒、未曾綻放。


    清晨時分的小露珠,正點點滴滴的匯聚在花瓣們外圍,隻待積攢夠了,便會一股腦兒的從花瓣上滾落進下方葉莖之中。


    尤長老來時,整個院子裏都是寂靜無人的,僅院子門口處站著兩個守門童子。


    這兩個頭紮朝天髻的童子,眼見著進去後沒多久的尤長老、出來要走了,便齊齊躬身向他行了一禮。


    這時候的院子外頭也仍是靜悄悄的,一個路人也沒有。


    不知怎的,尤長老在走出老宗主的這座小院百來米後,他忽的心血來潮,扭過頭來看了這小院一眼。


    隻見一抹朝陽,恰巧穿破雲層,將金色的光芒打在了那院內主屋上方的瓦楞片上。


    青黑色的瓦片們,在金光折射之下,升起薄薄的一層白霧,其中隱隱有奇異的龍騰虎躍之象,甚是令人驚異。


    未等尤長老睜大眼睛去細看,這般異象已是在突然間消失的無隱無蹤了。


    精明幹瘦的尤長老,絕不會相信自己先前看到的奇異景象都是幻覺。


    相反,裝作若無其事模樣轉身離去的他,心中卻是謹慎萬分。


    他來到長天宗雖然才不過短短數百年,但如今人已是煉丹堂中的中流砥柱和領軍人物。


    能做到這一點,光憑他個人的天分和努力是遠遠不夠的。


    尤長老知道,他如今比起自己的那些同輩修士們過的更成功,那是因為他比旁人多出了一分遠見的能力。


    正是這份遠見卓識,才讓他能夠越站越高、看得更遠。


    是以,他越是年歲漸高,人便活得越謹慎。


    此番宗主的宅邸上空突現異象,多半是宗主中毒一事,其中還牽扯到了什麽別的事情、又或是引動來了不知名的大人物。


    長天宗身為矗立於天山域數千年不倒的龐然大物,千百年來出過數不清的人才,此地內裏深藏的真正底蘊,絕非是他這個層次的人所能看到的。


    即便不知真正的詳情,尤長老也打從心底地裏對這個供養著自己的宗門感到敬畏。


    就在尤長老快步離開此地的時候,方才還僅有老宗主一人的偌大房間,忽然間虛空中一陣波動,緊接著便憑空出現了四個須發盡白的青衣老者。


    這四位老者分別散站在老宗主身側。


    他們每個人臉上的神態都十分自然淳樸,似是褪去了凡俗的鉛華,道心純淨得猶如嬰兒一般。


    這時候,其中一位老者率先開口說話了。


    他將目光投向老宗主,嘴角含笑道,“小雲啊,我發現你這門派中層裏頭,還是有不少能夠提拔重用的人才的。”


    自覺已是一把年紀的現任雲宗主,被上一任宗主這般稱唿,臉上隻得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來。


    不過他知道眼前的這位前任宗主的脾性,這會兒倒也不會和對方爭辯些什麽。


    畢竟眼下他麵前出現的這四位老祖宗,可都是衝著正事來的。


    念及此,雲宗主清臒的臉上略微有了幾分凝重之色。


    但見他右手掌心朝上一翻,一枚淺褐色丹藥便出現了他的手心之中,它赫然便是剛才尤長老所送來給他服用的那枚奇丹。


    “諸位老祖宗,你們且來看看此丹,是不是被人動過手腳?”


    隨著雲宗主話音落下,那枚丹藥便自他手心自動飛起,落入到另一位宗門元老級的老者之手。


    此人昔日乃是一位丹武雙修的奇才人物,在當時的天山域中可謂是引得無數美人折腰的天才豪傑。


    隻可惜與他同時代的那批其他域的天才們,一個個都更加驚才絕豔。


    如今這些人現在大多成功飛升去了上界。


    隻留下他這個兩次渡劫失敗的老家夥,領著幾個小輩守著宗門事業、在此平淡度日。


    丹藥入手之後,這位長天宗的老祖宗稍微撥弄了這顆丹藥幾下,旋即咂了咂嘴開口道,“這枚南離丹的煉製手法倒是有些意思。不過這煉丹的小輩,對藥材原材料的處理還是太粗糙了些。另外他選擇南離貂尾草做一位主料,卻不知道這材料也太次了一些,效果不行……”


    當這位老祖宗開始說話的時候,在場的其他四人都靜靜的聽他一個人說話。


    不認真聽這位說話是不行的。


    因為對方總會在批評完某些人和事情後,突然就點個人來重複一下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麽。如果有人迴答不上來,那後果就可想而知了。


    總之,此時包括雲宗主在內的四個人,都在全神貫注的聽著這位在場輩分最高的老祖宗說話,生怕耳朵裏會漏聽一個字。


    這時候,這一位已經點評完了煉丹之人,他緊接著有談起了對丹藥做手腳之人的手法。


    “不得不說,這種改造丹藥的手法真真是拙劣到了極點。”


    “動手的人,應該是想要將幾種混合過的慢性毒藥,都注入到這枚丹藥裏麵,從而使這枚丹藥本身的藥性發生改變,變成一枚毒藥。


    待到小雲吃下了這枚便成毒藥的丹藥,他體內的餘毒也會跟著被引發加劇,最後無力迴天。


    隻可惜他們這幾人手藝不到家,沒辦法將丹藥拆開後再粘迴去,怕被人瞧出來異樣。


    所以他們就隻能以讓毒藥蒸發的方式,讓毒氣長時間浸染這枚丹藥,好把它變成毒丹。


    我隻能說,這種做法,對這枚丹藥和毒藥來說,都是一種侮辱……”


    這位須發皆白的老祖宗,在說完自己的一通分析之後,轉眼看向了現任宗雲,一臉認真的盯著後者問道,“小雲,你現在知道,要害你的那些人究竟是有多麽傻了嗎?”


    又一次被喊“小雲”的雲宗主,被這位點到名後,一點脾氣都沒有的連連點頭。


    其實他早就知道,門中有人對他現在坐著的這個位置生出了異心。


    隻不過對方一直沒有大的動作,僅在暗中不停的搞著小動作,這也讓他有些無從下手。


    恰好此次他與劍海宗的幾位老友外出遊曆,身在一處絕域中時、不知為何染上了一種奇毒。


    本來這毒若是請眼前的這位老祖宗出馬,必定能一下子解掉。


    但是他不想麻煩這一位,便請了尤長老過來看診。


    而在之後的多次醫治過程中,他發現了門中長老團裏,有些人竟表現出了異樣。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下決定要以身為餌,把門內隱藏著的某些個別勢力都釣出來,然後再將他們一網打盡。


    不過這些雖是雲宗主腦子裏最初的設想,可隨著他一天天的宅居不出,他竟是發現了許多自己往日不曾發現的問題。


    比如門中有不少年輕弟子,不再腳踏實地的認真修煉、反而成天想著走捷徑。


    比如有一些長老,為了爭取所謂的權利和權威,不惜對下麵的無辜弟子開刀。


    甚至還有某些人,煞費苦心、諸般謀算,隻為了將他這個看上去年邁的老宗主,從他現在坐著的位置上拽下去。


    他從未想過,昔日在老祖宗們治下、那個充滿生機與希望的宗門,竟然也會有如此腐化變質的這一天。


    一想到這裏,他便忍不住想要歎息一聲。


    趁著四位祖宗當麵,他從身下的軟榻上起身站起來,分別對著這四位長者畢恭畢敬的行了一禮。


    繼而他才直起身子、自我反省著說道,“諸位老祖宗,我想門中會有今日之醜,多半是我自己禦下不嚴、大意疏忽所致。弟子願辭去宗主一位,另覓賢亮……”


    他的話尚未說完,便被另一位老者出聲打斷道,“哎,你這說的是什麽傻話?”


    “常言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門中有人做壞,那是他們的道心壞了,這與你有何幹係?莫把別人的責任都攬在自己頭上,你也擔不了本該他們去付的責任。”


    “門中出現腐壞根子的事情,說到底,其實九域十地的各大宗門裏頭,誰家又沒有呢?”


    這位老者話音落下,另一位始終未曾開口的老者也跟著頷首接了話。


    “事實確實如此。這個世界上,隻要是有權力的地方,就一定會有腐敗滋生,這是必然的事情。就像種子會發芽,花兒會凋謝一樣,這也是規則的力量。人一直以為自己是製定規則的人,可事實上,他們才是始終被規則束縛之人。”


    這就如同一位先賢曾經說過的話一樣,人生而自由,卻又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來自這位長者的話,不禁令雲宗主若有所思,可他的心裏又起了一絲迷茫。


    如果說連修行之人,都無法衝破世俗的規則、跳脫出常人所被束縛著的框框架架的話,那他問道求飛升,又有何意義呢?


    雲宗主之所以會想到這種問題,興許和他近來遭遇的修為桎梏有關係。


    每當他想要衝擊下一個境界時,總會有無窮無盡諸如此類的問題,前來叩擊他的心門、拷問他的道心,而他每每隻能狼狽應付過去。


    可這樣下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等他將自己心中的這些疑惑說出來時,他眼前的這四位長者,麵上都出現了各自迥異的神情。


    四人彼此互看了片刻,最後仍是由那位輩分最高的長者先行開了口。


    隻聽他以十分肅穆的口吻對雲宗主說道,“小雲,你現在執著的其實不是宗門裏的這些人和事,而是你自己的道心。你要始終謹記一點,你的道心其實不屬於你。”


    “身體隻是求道者的一具皮囊,靈魂才是你真正的引路人。所以你的修道之路,不在這裏,而是在這裏和這裏……”


    說這話時,這位長者分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和頭上的天空。


    “這世上真正永恆的兩樣東西,隻有我們頭頂上的這片天空,以及我們心中的道則。其他萬事萬物,一切皆流,無物常駐。”


    雲宗主聽到這裏,心頭隱約有所領悟。


    片刻之後,他又追問了一句,“那飛升之後呢?我等修士若是飛升去了天外,那豈不就是成了這片天空甚至是宇宙的主宰了?”


    長者聞言,連連搖了搖頭道,“你還是沒有看清楚自己的位置啊!我們人族,從來都不是這片天空的主宰,更不會成為宇宙的主宰。”


    雲宗主進一步追問道,“那這宇宙萬事萬物的背後,就沒有一個最高的主宰嗎?”


    “至少人不是……”,這句話長者隻說了半句,後麵的內容他卻是閉口不談了,頗有些諱莫如深的意味在其中。


    數千年前,在文經閣神秘失蹤的那位前輩,正是因為觸摸了一絲絲宇宙的終極奧秘,才會遭遇了未知的詛咒,從此憑空消失。


    後來曾有一位善於紫微鬥數推算的前輩,還曾為此事留下一句讖語,說是等到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來到本門之時,那位消失的前輩便會再次現身。


    但這麽多年過去,這些事情早就被人遺忘了。


    現如今,他們這些老骨頭的任務,就是守好自家的宗門,讓它走得更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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