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比城裏,扶桑的安逸日子並沒能過上多久。


    先前德裏城叫大英軍隊攻破了,那位莫臥兒帝國留下來的末代皇帝****沙二世也被放逐去了緬甸,這也就標誌著昔日統治印地的莫臥兒帝國徹底宣告終結。


    在好些印地的土人眼裏,這個信仰***教的莫臥兒帝國崩塌實在是一件好事。


    扶桑原來也是純正的印教信徒,所以他對這個帝國的徹底消失不會感到憤怒或悲傷,至多是有些許惆悵。


    因為這個帝國昔日也曾是傲視天下的龐然大物,創造過無數輝煌,可他們在英人的軍隊麵前卻是如此的腐朽而又不堪一擊,令人不禁有些唏噓。


    但德裏城滅了,不代表其他地方的反叛都被平定了。


    在德裏南部的詹西邦,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從駐守的英軍手中奪迴了對詹西的控製權。


    關於這個女人,扶桑以前也聽他的前任主人說過一些對方的事情。


    這個名叫拉克什米·芭依的女人,她在嫁給詹西邦的土王後,曾經生下過一子。


    但那孩子不幸意外早夭了。


    兩年後,詹西邦的土王去世了,沒有留下一個嫡親的子嗣。


    大英公司的人不承認王後膝下的養子有對此邦的繼承權,便強行將詹西邦化作自己的統治區域。


    現在英軍四處奔波作戰,剿滅各地的起義隊伍。


    這位詹西王後想必也是不甘心屈居人下,便想辦法用武力奪迴了本邦的政權。


    在扶桑看來,這個女人的做法實在是不智,一旦英軍抽空調出隊伍來迴攻,她和她的軍隊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但即便他心裏是這麽想的,其他土邦的反抗者並不都是這樣想的。


    打從各地爆發大起義後,他就發現城裏頭總有一股不平靜的暗流在湧動。


    扶桑知道有些不安分的人也想在罕比城發動起義,從而推翻英人的統治。


    可和英人打過交道的他很清楚,就憑他們這些土人是根本贏不了對方的船尖炮利的。


    甚至隻要英人願意,他們完全能在港口處發動船上的大炮進行密集轟擊,不費一兵一卒便能將自家的這座城市輕易變成一座廢墟。


    下麵的那些人不知道英人有多可怕,但扶桑知道。


    不過身為上等人的他,這些事情他自己知道就可以了,不必和下麵的人解釋些什麽。


    然而話雖如此,他這日子心裏頭總覺得有些惴惴不安,總感覺有什麽壞事要發生。


    他原先就懷疑自己身邊的這些人裏有人想要害他。


    這會兒他心裏頭忽然有了這不詳的預感後,人也變得疑神疑鬼起來。


    每日的進餐用水,他都要求仆人先試吃一下,確認沒有問題後他才將東西吃下。


    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的床榻周圍至少放四個護衛守著,臥房外頭則有十六人換班巡邏把守,連一隻蚊子也飛不進來。


    至於宅院外頭,負責守門的衛兵更是日夜換班,無時無刻不在認真看守。


    在這樣密不透風的保護圈下,扶桑的心裏並沒有因此而感到有絲絲安全,相反,他整個人變得更加不安,甚至是暴躁起來。


    因為擔心有人要害他,他甚至整夜裏都沒有睡著過,總是一聽到外頭有一丁點兒的動靜就立刻翻身起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有四五天後,扶桑本就是上了年紀,整宿的睡不著覺外加白日裏還得忙活事情,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了下來。


    這一日,他躺在自家庭院裏的地毯上難得眯上眼睛小憩了一會兒。


    就在他睡覺的空檔,他手下的一群人卻在這棟宅院的某間屋子裏進行著一場秘密的謀劃。


    “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我們想要動手,最好的時機就在今日!”


    “不錯,那人這幾日被咱們折騰得有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今日便是徹底了結他的時候!”


    有兩人接連說完話後,在場的一個領頭之人聞言頷首迴道,“這座宅邸早已在我們的控製之中,咱們想要動手,隨時都可以。”


    又一人神情激動道,“兄弟們,今日之事成敗就在此一舉了!贏了咱們就帶著罕比城的人反了他大英公司,便是輸了,咱們也沒有輸給南麵起義的那個女人!”


    領頭人聽了這話後,他緩緩起身看了一圈眼前的幾人,沉聲說道,“你們放心,今天的這趟行動,我們是不會輸的。”


    “再說世間已經大亂,英人橫行無忌,我印地的諸天神明們必將會保佑我們!”


    他這番話令其他聽著的幾人都為之精神一振。


    他們之所以願意跟著眼前的這人一同起事,正是因為後者曾受過神明的指點,並真正顯露過一些神跡來,令他們對這人的神明使者的身份感到深信不疑。


    見眼前幾人皆是意念堅定,沒有絲毫畏縮,領頭者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等會兒的晚宴時分,便是咱們動手的時候。”


    其他幾人聽罷都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扶桑在院子裏頭的這一覺並沒有睡很久,但是睡得很香甜。


    等他睜開眼睛、伸了個懶腰起身的時候,天空中已是飄著幾片泛紅的晚霞,半個乳白色的月牙急切的從雲層裏露出了臉來,好似想要見證些什麽。


    扶桑從地毯上站起身,看了眼四周還在忠心耿耿的守護著自己的衛兵們,滿意的開口喚來家仆,讓後者趕緊下去準備晚餐,因為他家老爺的肚子已經餓了。


    仆從聽了吩咐後,連忙低頭退下去讓廚房加緊速度做飯,說是老爺等著吃。


    等到一盤盤精美的食物被身姿婀娜的女仆們端上來時,扶桑先是拿眼瞄了下這些少女們裸露在外的纖細腰肢,心裏頭不覺有些癢癢的。


    他這幾日都沒怎麽碰過女人,等到用完了晚餐,也該找個漂亮的女人快活快活了。


    眼下飯菜雖上了桌,扶桑並沒有急著動手去吃,他還是照例讓仆人用勺子一樣樣的取用了些先吃下去。


    負責試菜的仆從是個年輕人,這人平日裏做事的時候態度很謙卑,也很好使喚。


    一直以來都是由他負責試菜的,從來都沒有出過什麽事情。


    此時他按照自家主人的吩咐,將飯菜都試吃了一遍後便默默的低頭跪守在一旁。


    過了好半晌後,扶桑見他並無任何異樣,便開始動手吃起了今天的晚飯。


    雖然他現在也會用刀叉吃東西了,但他還是最習慣用傳統的手抓法吃東西。


    本來食物的味道都是十分鮮美的,扶桑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時候,他的胃部卻忽然緊縮了一下,緊接著一股難言的惡心感從他胃中上湧,讓他忍不住想要將方才吃下的食物吐出來。


    然而混合在食物裏被他吃下去的某些毒素,已經開始在他的肚子裏發作了。


    不消片刻,扶桑整個人已是用手捂住肚子,內裏的絞痛讓他疼得在地上到處打滾。


    他土黃色的那張臉,幾乎皺成了一團被人用爛了的破抹布,黃豆大小的汗珠子沿著他的額頭不住的往下直掉,打濕了下方地毯上的軟毛。


    意識到自己方才吃下的東西有問題的扶桑,艱難的用手扶住桌子半坐起來。


    他奮力的用手抓住桌上的一個果盤,“啪”得一下朝著剛才替他試菜的仆人砸了過去。


    與此同時,他還尖利著嗓子咒罵對方道,“你這該死的賤仆!為何你吃了飯菜沒事,我卻是腹痛難忍?說,是不是你在飯菜裏頭下了毒要害我!”


    可令扶桑意想不到的是,在他砸出那一盤子後,被砸到的那個仆人竟是直接歪斜的跪倒了在地上,身子僵直著一動不動。


    這人的一張臉都漲成了青紫色,一雙眼珠子外凸,臉上更是早已汗如雨下,也不知道他是用了怎樣的毅力才能忍住不喊痛的。


    滾燙的鮮血開始順著他的鼻腔和耳道溢出,讓他那張稚氣未脫的臉有幾分猙獰可怖。


    看到這個仆人的模樣後,扶桑全身的冷汗瞬間都被逼了出來。


    他知道,對方現在的模樣便是他等下會落得的下場。


    這一刻,席卷了他內心的恐懼,令他手腳不住的哆嗦,張開的嘴明明是想要咒罵這個仆人去死的,此時卻也說不出話來了。


    經曆了片刻的恐懼之後,扶桑到底還是冷靜下來了。


    他用開始充血的眼球,四處打量著自己的周圍。


    那些負責在周圍保護他的心腹衛兵們,沒有在他出事後的第一時間衝上來保護他,反而一個個都手持武器朝著他緩緩逼近。


    這一刹那,扶桑什麽都明白了。


    他通紅的眼睛在這幾人的麵部逡巡著掃過,最終將目光停留在了其中的一人身上。


    扶桑的聲音有些顫抖,他難以置信的用手指著這人問道,“阿光,是你?是你!”


    被他用手指著的阿光,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但他沉著穩重、毫不避讓的目光已經給了扶桑想要的那個答案。


    猜出策劃今日這場弑主之事的主謀便是阿光的扶桑,口中一個沒忍住,對著身側吐出一大口深紅色的血來,裏頭還摻著些許紅色的血塊。


    等到他再次抬起頭時,兩顆眼珠子已經開始發腫了。


    扶桑兩眼死死的盯著阿光問道,“為什麽?你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們都是古普塔家族的一員,我不僅你父親的堂叔,更是你的爺爺的親兄弟!你為什麽要害我?”


    見阿光沉默不語,他繼續追問道,“阿光,你若是真心想要什麽,隻要跟我坦言就行了。我是你的堂爺,但凡你想要的東西,能給的我都會給啊!為何你偏偏要對你的堂爺下死手啊?”


    這時,阿光終於開口了。


    “我想要的東西,你給不了。”


    “你是英人養在城裏的一條狗,而我想要推翻這群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的人,這一點,你永遠也做不到!”


    聽到這話後,扶桑血紅的眼眸裏閃過了一絲釋然。


    原來他是為了這個,推翻英人的統治嗎?


    這個理由,終歸是比他當年弑主的理由要強上太多了。


    感覺到自己中毒的身體已經不太行了,扶桑運起他剩下的最後一絲力氣唿喚著阿光靠近自己,說是他有話要跟對方說。


    阿光身邊的幾人見此情形,生怕扶桑臨死之前還要使壞,便想攔著阿光不讓他過去。


    但阿光卻是拒絕了幾人的阻攔,毫不猶豫的來到扶桑跟前蹲下,並將耳朵湊到對方嘴邊。


    打從那一日的濕婆節上,他在聖河邊遇到了那位苦行僧人,對方對他說出的那句似是預言的偈語從此便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腦海裏。


    當扶桑在城中推行新教的時候,他便意識到這是應了那句“神人更迭”。


    當孟加拉發生大饑荒,處處餓殍載道,各邦爆發出起義活動卻被鎮壓的時候,這便是應了那句“大地流血”。


    阿光相信,他之所以會遇到那位苦行僧人絕對不是因為偶然。


    對方的出現,是為了將拯救這個國家的使命交到他身上,而這也是神靈對他的囑托。


    深信自己是被神靈選中的使者的阿光,並不認為自己會被眼前這個即將死去的老人殺死。


    在看到阿光未曾猶豫便來到自己身邊時,原本打算一口咬掉前者耳朵的扶桑有了片刻的愣怔。


    因為兩人之間距離太近,他無比驚愕的在阿光的那雙眼睛裏,看到了一種最為澄澈、最為虔誠的光芒。


    這光芒,他年輕時在聖河邊沐浴時,曾在路過的一位辯才天女的信女眼中看到過。


    那個優雅美麗的才女是他青春躁動時的全部希冀,他在她身上寄托了所有的愛。


    然而為了權錢、為了更好的生活,她最終還是選擇嫁給了一位高等人。


    那時候,年輕的他因為失去摯愛幾乎從此一蹶不振,整日渾渾噩噩的度日。


    直到大英公司入侵到本邦後,意識到命運發生轉機的他才開始重新振作起來。


    這時候的他,心裏已經放下了昔日的愛人,隻想著要往上爬,也要去做一個上等人。


    看著阿光眼神裏的那種神采,迴想起往日的扶桑眸光先是亮了一下,接著又不由的暗淡下去許多。


    他在阿光的耳邊,顫抖著烏黑的嘴唇將宅邸裏的地下寶庫的位置和開門的密碼都告訴給了後者,並且還加上了一句話。


    “……永遠,要下心你下麵的那些人會害你……還有,上等人做事,不需要,不需要和下麵的人解釋……”


    扶桑在說完這最後的一句話後,終是斷絕了氣息。


    阿光看著他倒下的身軀,以及後者依舊圓睜著的兩顆充血的眼睛。


    他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伸出右手,將對方的眼皮抹下,令其徹底合上了眼睛。


    堂爺,你放心,我不會走上跟你一樣的老路,因為我所選擇的,將是一條跟你完全不一樣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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