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迴問富貴誰敢言千秋


    六月下旬,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金陵城中,戶部尚書府上。


    戶部尚書林正賢的書房正緊緊關閉著,屋子裏站著兩個人。


    一方三尺長的書桌上,擱著文房四寶,一份蓋有紅手印的文書,還有一個小巧的白色瓷瓶,瓶口塞著一小段紅綢。


    “林大人,時候不早了,您該上路了。”另一人出聲提醒道。


    戶部尚書林正賢,正值不惑之年,他麵相儒雅,穿著一身上朝時的官袍,應是下朝後迴到家中還未來得及脫下。


    聽到來人的話後,他雙眼一紅,看著桌上的那個小瓷瓶,聲音顫抖的問道,“真的,非要如此不可嗎?”


    來人把兩眼一眯,伸出手來替他拔掉了這瓶鶴頂紅的瓶塞,強行將瓶子塞到了林大人手上。


    “拿穩了,林大人。您一家老小的性命可全都在你這手上了!”


    林正賢握著自己手中的這瓶毒藥,整個人的手顫抖的越發厲害了。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攪和進此次朝中的朋黨之爭中,竟會為自家惹來這般天大的禍事!


    前些日子戶部內裏有人虧空國庫、中飽私囊一事被人舉報了出來,聖上得知此事後龍顏大怒,下令派人徹查此事,並搜查髒銀的下落。


    其實這朝野上下,滿朝的朱紫貴人們,有誰不貪呢?


    那戶部裏虧空的銀子們去了哪裏,不都是填了這些人的口嗎?


    為何事到如今,卻要他這個真正的無辜之人來背鍋呢?


    官場上一旦出了事情,就必須要有人出來背鍋。


    他眼前的這位來人,正是此次己方派來督促他背鍋上路之人。


    為了不讓聖上知道自己下麵的這群臣子已經爛到了何種程度,為了不讓他戶部尚書這個自己人說出什麽不該說來的話,這個人來此的目的,就是要他林某人先寫下一份認罪書,然後再服毒自殺。


    因為眼下,他隻有認罪自殺,才能挽迴自家老小的性命。


    否則如今敵方勢強,己方勢弱,一旦教他落入敵方手中,自己犧牲事小,隻怕敵人還會羅列無數罪名要他全家人頭落地,甚至拉扯無數人下水!


    這就是黨派之爭,一朝行差就錯,便是身死魂消!


    可是,雖然林正賢心中明白這個道理,但他握著毒瓶的手終究還是停在了嘴邊上。


    世人皆是貪生怕死。


    便是有那些說是不要命的人,真真將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一刀子割下去見了血肉骨頭,誰又能不怕?


    來人是不能親自動手的。


    他見林正賢麵色仍帶猶疑,怕後者反悔,當即沉下臉道,“林大人,就算你不為你自己著想,也該為你的妻女著想吧?你夫人生得雍容華貴,你愛女林姝傳聞更是生得國色天香,若是因受你牽連,這兩人被充入司教坊為娼為妓,那……”


    “別說了!你別說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


    但到了此時此刻,林正賢的雙眼中終是落下了幾滴淚來。


    他握緊了手中的毒瓶,再次問道,“是不是隻要我死了,禍不及家人,那一位定能保我妻女家人的平安?”


    “這是自然!這一次隻是有奸人舉報,害得我等落入了下風,待此次戶部庫銀事了,上麵那位自然會想辦法再扳迴一局!”


    林正賢聽完這番話後,終是一個仰頭,將瓶中的毒藥一飲而盡。


    不過片刻,他便七竅流血,整個人癱坐在了身後的椅子上。


    臨死之前的最後一刻,他的心頭忽的湧出了無限的人事和念頭,隻覺得自己這一生過得迷迷蒙蒙、恍恍惚惚。在這恍惚不明中,他又想起了朝中的朋黨之爭,一股惡念難以自抑的從心中升起。


    鬥吧!你們就這樣鬥下去吧!一直鬥到這個國家徹底亡了國才好!


    到時候,天地間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看著林正賢坐在椅子上,雙眼徹底合上後,來人走到他跟前探了探他的鼻息,確定後者已經斷氣了。


    這時他又再次檢查了一遍林大人桌上的那份“認罪書”,不禁點了點頭,東西都齊全了。


    過了片刻,他才忽然露出無比慌亂的神情,然後匆匆忙忙的推開書房的大門,邊跑邊喊道“大事不好了!林大人他自殺了!林大人他畏罪自殺了啊!”


    不過半日光景,整個金陵城裏便傳遍了戶部尚書林正賢認罪自殺的消息。


    許多百姓聽聞此事,紛紛聚在戶部尚書府前,指著這座高門大戶的宅院,三三兩兩的在交頭接耳,對林正賢認罪自殺一事議論紛紛。


    “戶部尚書啊!這麽大的官說死就死了!這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啊?”


    “聽說是戶部被人舉報,有人挪用官銀,虧空國庫。”


    “嘖嘖,那些個貪官狗官怕是都被豬油蒙了心了吧?國庫裏的銀子都是咱老百姓的血汗錢,他們連這個也敢貪!我呸!”


    這人乍一聽聞戶部尚書的死因,當即義憤填膺的衝著這戶人家的大門上啐了一口唾沫。


    其他人見證,也跟著他有樣學樣,對著人家的大門吐口水。


    門內的林正賢屍骨未寒,卻不知自己已成了全城百姓口中唾棄的貪官汙吏。


    戶部尚書府上,負責守門的一眾家丁早就聽到了外麵鬧哄哄的動靜,隔著門縫瞅了一眼外頭那黑壓壓的人,登時就不敢開門了。


    有機靈的家丁,轉身就去找府裏的管家匯報去了。


    而如今的整個林府,因著林正賢之死,早就已經亂了套了。


    林府後院,林家大小姐的閨房之中。


    林夫人正握著自家愛女的手,眼中含淚的叮囑她。


    “姝兒,你爹他不是貪官,他這迴……是代人受罪的。別人可以罵你爹,便是聖上也可降旨賜罪於他,可是你這個做女兒的,絕不能不知道你爹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生得柔弱嬌美的林大小姐,此時也是哭得梨花帶雨。


    “娘,您不用再說了,這些事情女兒自己都省得的……”


    她怎會不知自家爹爹是什麽樣的人?以爹爹連日常的收禮應酬都厭煩的性子,又怎麽可能做出虧空國庫、中飽私囊的事情來?


    閨房中,母女二人正抱頭痛哭著,外頭忽然有管家來報,說是方才有人來傳信,陛下的旨意就要到了,讓林大人的家眷準備外出接旨。


    母女倆兒這才各自收了淚水,止了哭聲。


    林大人還有一位親妹妹也住在林府,此時這位林大小姐的姑母卻是領著家中仆婦備了素衣素冠還有許多白事的用什,暫時幫林夫人撐住了外麵的場子。


    林姑母還派人給林大小姐這裏送來了兩套素衣素冠,說是讓母女兩人趕緊換上,等會兒出去等候宮裏來傳旨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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