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家人要轉道去上黨郡,方向與鄴縣相悖,要往西北走。他們臨時修整的山頭在鄴縣南部,沿著來時的路下山便可。


    一家三口一改隨緣的趕路風格,明確了目標,信心滿滿地踏上路途,然後迷了兩次路,糾正了兩次,方才在夜半時分踏上鄴縣西北去往上黨郡的那條官道。


    他們多走了些冤枉路,也誰都不埋怨誰,反倒經過一些曲折找到對的路時,還都挺高興。


    林秀平坐在驢車上,困倦出聲:“找個地方,你們父女倆歇歇腳吧。”


    她多數時間都坐在驢車上,隻路不好時下來步行,尚且疲憊不堪,更何況全程靠雙腿的父女倆。


    驢子踢踏的也慢了。


    人畜皆疲。


    厲蒙開始找合適的歇腳處,半個時辰後,他們路過一個空無一人的廢棄茶水棚,便停了下來。


    厲長瑛打了個哈欠,進到棚子裏,便撈過個破長凳,一屁股坐下。


    長凳腿已瘺爛,不堪她粗暴的動作,直接折腿兒。


    厲長瑛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就隨著“哢嚓”的斷裂聲栽在了地上。


    林秀平嚇一跳,“阿瑛!”


    厲長瑛短短地迴應了一聲,手扶著桌子坐起,“我沒事兒。”


    林秀平放鬆,叮囑:“小心些。”


    不遠處,厲蒙正在拴驢,隨口道:“她皮糙肉厚,摔一下更結實。”


    厲長瑛在哪兒摔倒,直接就在哪兒歇著,屈膝踩在長凳板上,揉捏著小腿,鬆解使用過度而緊繃的肌肉。


    厲蒙鬆開了綁著的驢嘴,讓它也鬆快鬆快,吃點兒歇著。


    “啊--哦,啊哦--”


    驢嘴一自由,就開始嚎。


    厲長瑛嫌它叫得難聽,“要不還是堵上吧。”


    林秀平維護:“先前它憋狠了,叫兩嗓子不礙事兒,左右也沒人……”


    她話音剛落,路的前方便傳來一串兒驢叫。


    他們家的驢一聽,叫得更歡。


    那頭迴應的叫聲也越來越大。


    還唿應上了。


    厲長瑛看向她娘,這是沒人?這還有驢呢。


    林秀平:“……”


    深更半夜,惡木窮林,人不比野獸無害。


    厲蒙和厲長瑛皆提高警惕,看似平常的姿勢,隨時能夠反攻。林秀平也後退到父女倆防護的角落裏,不妨礙不拖累他們。


    不多時,四個男人牽著一頭驢出現在茶水棚外。


    這附近隻有這麽一個歇腳處。


    四人走進茶水棚時,借著厲家人點起的火,打量了他們幾眼。


    父女倆迴視。


    雙方都在衡量對方的武力和危險性。


    茶水棚裏有三張桌子,厲家靠邊占了一張,他們選了另一張靠邊的桌子坐下。


    不言而喻。


    井水不犯河水。


    厲家父女倆收迴視線,但也沒有放鬆警惕。


    而兩頭陌生驢隔著茶水棚,好像隔著銀河的牛郎織女,叫聲此起彼伏,擾人耳朵。


    那頭的一個男人先不耐煩了,罵了一句:“再叫,剁了你這畜生做火燒!”


    厲家不想惹麻煩,厲長瑛起身,重新綁住了自家驢的嘴。


    它還不樂意,鼻子衝著厲長瑛噴氣兒,蹄子蠢蠢欲動。


    厲長瑛粗暴地甩了它一巴掌,落在驢頭上。


    對麵驢倆眼睛瞪得像銅鈴,瞬間也老實了。


    深夜迴歸了應有的靜謐。


    厲長瑛坐迴到桌邊,低聲道:“水燒開喝完,咱們就走吧。”


    厲蒙和林秀平皆點頭。


    另一側,四個男人閑坐著,低聲聊了起來——


    “咱們接下來咋辦?迴鄴縣嗎?”


    “這才出來一天半,迴去太早了。”


    “也是。”


    “這趟活兒,撈個驢也不虧了,迴去都咬死了口風,否則傳出去,影響以後接活兒。”


    “大哥你放心,兄弟幾個都有數。”


    “你們也聽到了,那小子家人失蹤了。他們不知道,咱們能不知道嗎?很有可能是被流民拐走,賣去突厥做奴隸。”


    “那些人下手可比咱們狠多了,他自個兒不要命,咱們哥幾個犯不著陪著他瘋。”


    “是,咱們又沒下死手,還留了他一條命呢。”


    “不過那小白臉身板兒弱得很,你看他挨了幾下就倒地動不了,說不準暈死過去,啥時候就被野獸啃了呢。”


    “那也怪不了咱們。”


    四個人說著,還故意笑得大聲,明顯是說給厲家人聽,恐嚇他們。


    林秀平垂眼看不出神色。


    厲蒙和厲長瑛則是麵不改色,無動於衷。


    如今這世道,殺人越貨屢見不鮮,他們一家能自保已是萬幸,路見不平伸張正義也得量力而行。


    厲長瑛也已經不是最初的厲長瑛了,她學會智取了。


    俗稱,玩兒陰的。


    厲長瑛借著去板車上拿碗,悄悄取了她娘一包藥粉,揣在腰間。


    四個男人餘光瞥向厲家人,見他們全無畏色,皆有些掃興,但也息了挑釁的心。


    有恃才能無恐,萬一真衝突起來,他們自個兒受傷,得不償失。


    四個男人的注意力從厲家人身上移開。


    “要是迴去太早,那姓翁的來問,咱們也不好解釋,在山裏蹲幾天再迴去。”


    “到時候就說送到了,還能多賺一筆。”


    姓翁?


    厲長瑛敏感地眉頭一跳。


    然而他們接下來的對話都沒再提到,厲長瑛無法分辨。


    鍋裏,水咕嘟咕嘟地沸騰。


    厲長瑛起身先給爹娘盛了一碗,然後自個兒端著一碗站在旁邊吹著熱氣。


    山林裏寒涼,一口熱水飲下去,能從胃暖到四肢。


    四個男人眼神又挪向了他們。


    上趕著不是買賣,厲長瑛當作沒看見。


    有些父母,孩子撅起屁股,就知道她不放什麽好屁。


    厲蒙和林秀平頭也不抬,專心喝熱水。厲蒙甚至還因為太燙,嘬出聲兒來。


    另一側,其中一個男人衝著厲蒙頤指氣使道:“兄弟,也給哥幾個一口熱水喝唄。”


    厲蒙和林秀平同時停頓,而後,厲蒙道:“出門在外,遇見就是緣分,一口熱水,當然沒問題。”


    他示意厲長瑛倒給他們。


    厲長瑛放下碗,走到鍋旁邊,不著痕跡地擋住了那些人的視線,迅速掏出藥粉,倒下去。


    她第一次幹這種事兒,手法不熟練,倒到了鍋邊上。


    林秀平表情都跟著一緊,然後眼瞅著厲長瑛動作大喇喇地用袖子抹掉,“……”


    這心態,真是幹壞事兒的一把好手。


    竟然是她生的。


    而厲長瑛杵在那兒片刻,轉頭大言不慚地問:“你們擱啥喝,沒有碗嗎?”


    四個男人解下身上的水壺,遞給離他們近的一個人,那人拿到了中間的桌子上。


    隔著一張桌子交易……交換水。


    厲長瑛怕沾到,沒拿碗盛,直接端著鍋往他們水壺裏倒,倒進去還不如溢出來的多。


    不過她動作粗獷,除了心知肚明的厲家夫妻倆,四個男人一點兒也沒懷疑什麽。


    厲長瑛倒完,轉身便提著鍋綁迴到板車上。


    那頭,厲蒙和林秀平不住地瞥向四個喝水的男人,看他們的反應。


    直到兩人碗裏的水涼了,慢吞吞地喝幹淨,四個人看起來也沒什麽異常。


    一家人起身準備離開,林秀平眼神還帶著滿滿的懷疑。


    這時,一個男人急不可耐地站起來,匆匆忙忙地鑽到茶水棚後麵去。


    竄得聲音震天。


    隨後,其他三人也陸陸續續跑動起來。


    其中一個跑到一半,整個人僵直了一會兒,又跑動起來。


    厲長瑛的表情極度嫌棄。


    林秀平很有匠人精神,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效果。”


    厲蒙:“……”


    那四個人好像出不來了。


    厲長瑛決定試探一下,一根手指橫抵在鼻子前,大喝一聲:“打劫!”喊完趕緊閉嘴。


    幾聲虛弱地喝罵傳過來——


    “你們不想活了~”


    “死丫頭!唔~”


    “住手……”


    隱約有摩擦聲、腳步聲,但人始終沒出來。


    林秀平嘀咕:“嗯,藥效很強。”


    厲蒙:“……提醒我多刷幾遍鍋。”


    沒人理他。


    厲長瑛忍著惡心,極勉強地解開了那頭驢,連同他們掛在驢身上的行囊一起拉走,深度詮釋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種人就得教訓一下,免得肆無忌憚地為禍,她是為正義!


    什麽翁不翁的,提了沒準兒還要給翁植他們帶去麻煩。


    厲長瑛無視有氣無力的罵聲,坦然地拽走那頭驢。


    最高興的是厲家的驢,不住地貼向新驢,四個蹄子噠噠的聲音都有勁兒了。


    ……


    幾裏外,枯枝敗葉,荒涼蕪穢。


    魏堇躺在路邊的草叢裏,雙目無神地望著上方的天,渾身的疼痛證明他還活著,心中卻是一片荒涼,根本不想再掙紮起身。


    他此刻眼睛裏耳朵裏腦子裏什麽都沒有,但被人搶走驢扔在這兒的那一刻,他想了……


    和發現魏家人都不見了時差不多,心情甚至稱不上是陡轉直下,就是意懶:


    魏家果然已經日暮途窮了……


    逃出生天、柳暗花明皆是虛幻,哪怕隻是想要隱姓埋名過平凡的日子,也隻是奢望罷了……


    這就是魏家的命數。


    他,乃至於魏家的其他人,都不可能掙脫。


    天亮之後,沒死的話,魏堇可能還會爬起來。


    前路遙遙,荊棘塞途,沒死的話,也都會繼續找下去……


    現在,就這樣吧。


    魏堇緩緩閉上眼……


    “堇小郎,這是第三次見了吧,你怎麽越來越狼狽?”


    伴隨著生機勃勃的聲音,一個腦袋忽然出現在他上方。


    魏堇不可置信地睜開眼,怔楞地看著她。


    春風乍起,杲杲日出,厲長瑛的發絲都在陽光下閃著暖融融的光。


    魏堇意外地發現,上方的樹竟然也抽了芽,嫩黃嫩黃的,春意茸茸。


    厲長瑛眉眼燦爛,在他眼前擺了擺手,“你還好吧?被打太狠了?”


    魏堇下意識反駁:“不是被打,隻是交鋒後略有不敵。”


    厲長瑛嘴微抽,“那你怎麽不動了?”


    “我隻是累了,歇一會兒……”


    聲音裏滿是倦意,又似有一絲放鬆,徹底合上了眼。


    厲長瑛叫了他幾聲,又伸手推了推他肩膀,都沒反應。


    “嘴真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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