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記事以來。


    母親總在耳邊跟我說,我的父親是當今丞相,等過段時間她能有接觸丞相的辦法了,她就能帶我迴家。


    可是我對這些太過於陌生。


    我的家很小,房子很小,很簡陋。但是我沒有嫌棄過什麽不好。


    隻是母親的執念太過於深沉。


    經常在經過丞相府的時候,站在原地對著丞相府的方向發呆。


    丞相府對比我的家,確實大很多。


    我也分不清,母親究竟是為了丞相,心心念念了這麽多年,還是……隻是為了住進這大院子。


    我其實很羨慕和我同齡的孩子。


    因為他們的母親很關心他們,就連眼神都透著溫柔。


    可是我的母親不同。


    有時候。


    我覺得她看著我的眼神,仿佛更像是在看一件商品。陌生,冷漠,沒有溫度。


    我心裏很難受。


    但是我從未跟她說過。


    因為我鬧時,她會罵我,說我不懂事。


    我和她撒嬌時,她會讓我走開,自己一個人玩。


    久而久之。


    我什麽也沒跟她說了。


    永遠保持著合適的距離。


    做著流淌著一樣的血液的陌生人。


    生疏不親近。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我五歲時。


    那天我在家中,她突然一臉興奮地迴到家,開始收拾包裹。


    她跟我說:“你可以迴家了。”


    我沒說話。


    實際上,隻有這裏才被我短暫地當過家。


    但是她說,以後不會迴這裏了,她打算賣掉,再換點東西。


    她做的決定,我向來阻止不了。


    隻能跟著她,看著她賣掉那個小房子,然後帶著我,進去了那個觀看了無數次的丞相府。


    她終於獲得了她想要的東西。


    可是這偌大的丞相府,我卻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孤寂與壓抑。


    我成了丞相府的二公子。


    可是這個頭銜對我沒有什麽用。


    我甚至可以感覺到,有些人看我的眼神裏,帶著嘲諷與不屑。


    在這個地方,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


    我越發沉默寡言。


    再然後……


    她死了。


    頂著我母親的頭銜,養了我好幾年的女人,心心念念著進入這個偌大的丞相府享福的女人,就這麽死了。


    府邸越大,人越多,那便越複雜。


    她的死亡不簡單。


    但是我沒有了深究的欲望。


    隻是在她死後,府裏其他人看我的目光更加憐憫了,也更加不屑。


    在這樣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府裏,我這樣無依無靠的半大孩子,自然是人人鄙視欺壓的對象。


    後來。


    我那個所謂的父親,把我叫了過去。


    他問我想不想學武,保護好自己。


    其實我沒有什麽心思,我甚至想提出離開這裏的想法。


    可是他的表情分明在說,我必須同意他所說的,成為他培養的,丞相府的暗衛。


    我沒有別的選擇。


    無路可走。


    我應了下來。


    於是三個月後,丞相府的二公子因為思念亡母自殺身亡。


    而丞相的秘密基地裏,多了一個瘦弱孩子。


    我沒有特權,也沒有任何關係與後台。


    我和這裏的所有孩子一樣,都是競爭關係,都是……隨時都可能被淘汰被打死的人。


    我……不得不拚命。


    因為我想活著。


    可是又因為我曾經是丞相府二公子,丞相府的夫人和那個大小姐,似乎都對我有所不滿。


    我成了那個大小姐的發泄對象,任由她對我又打又罵。


    我不是沒有反抗過。


    可是反抗沒有用。


    隻會受到更加強烈的教訓和毆打,還有丞相夫人的責罵與丞相的……讓我順著姐姐的話。


    真好笑。


    明明兩個都是他的孩子,結果其中一個如同奴隸一般任由另一個打罵。


    於是我沒有再反抗了。


    那個大小姐打我消氣了,沒意思了,就會放過我,然後我再去秘密基地訓練。


    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可是我別無選擇。


    在這秘密基地裏,要麽成為合格的暗衛,成功出去,要麽,就死在這裏,屍骨被扔在後山頭,成為那些野獸的食物。


    我不想死。


    更何況……


    在那次與少年相遇之後,我更加堅定了我活下去的想法。


    不知道為何。


    可少年的出眾讓我豔羨,且……忍不住想要靠近。


    若我是深陷泥潭的人,那他便是天上的祥雲,光彩奪目。


    可是我不能待在他身邊。


    我沒有身份,也不可能讓他養著,更何況……我不知道丞相究竟會不會找來。


    五天算是我給自己的留戀期限。


    於是,五天時間一到,我的傷也好了,我跟他說,我要迴到丞相府。


    他說我瘋了。


    可是我還是迴去了。


    迴去的途中,我路過將軍府,我看到將軍府門前的嬰兒。


    世人皆知兩對模範夫婦,一對將軍和將軍夫人,一對丞相和丞相夫人。


    可是丞相那一對太過虛假。


    我也不知將軍那對是否是真。


    心想那個嬰兒又該淪為我的命運,可那時,將軍和將軍夫人走了出來。


    看到他們兩人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個嬰兒估計會受盡寵愛。


    將軍和將軍夫人之間流轉的愛意是真的,一眼就看得出來。


    更何況我聽說他們沒有孩子,那……這個嬰兒會擁有和我完全不同的命運。


    不知為何,我站在那裏看著將軍夫婦把嬰兒抱入府中之後,我才離開。


    我迴到了丞相府。


    被暴打昏迷了三天。


    醒了之後,我又恢複到了之前的狀態。


    想要活下去,就要殺了別人。我隻有一個人,我隻能自己努力活下去。


    心髒早就已經麻木了,我有時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機器。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我成年。


    我正式從秘密基地裏出來,成為了……大小姐的暗衛。


    心高氣傲的大小姐沒那麽頻繁地拿我出氣了,但是城中有誰得罪了她,那必然有我出手的地方。


    要麽毆打教訓一頓,要麽關起來。


    反正丞相一手遮天,很多事情都可以掩蓋。


    我隻是覺得,她那非極性貴族之首的頭銜實在可笑。


    後來。


    新皇登基。


    突然有天,她讓我去教訓將軍家的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活得很好,這是我所知道的。我也有些羨慕。


    但是我心裏早就沒有了良知,我已經麻木得像個機器。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後究竟該如何。


    我隻是聽著,然後去辦好。


    隻是這次出現了意外。


    我和我帶領的人被製服了。被那位新皇。


    我以為我會死,可是他放過了我,留下了我。


    再然後……


    我在他口中聽到了我的名字。


    他說,他記得我。


    那一刹那我仿佛像是重新找到了目標。我覺得我可以換個人效忠了。起碼……這個人記得我,他把我當做一個人看待,而不是一個走狗或者工具。


    我按照他說的做事。


    完成了之後,我問了他究竟是誰。


    答案令我意外,可是隨之而來的,是驚喜。


    處於泥潭之中,兩次救贖我的人,都是這一個。


    少年如故,依舊強大耀眼。


    我……誓死效忠。


    可是有些感情,來得突然又奇妙,有些抑製不住,又心生嫉妒。


    我對將軍府的那位孩子不再有簡單的羨慕之前,我開始嫉妒了。


    因為陛下對他的獨寵,毫不掩飾的寵愛。


    我是個藏在暗處的人,偷偷摸摸窺伺他們的愛戀,可我什麽也做不了。


    曾經一次鼓起勇氣,也隻是在外界給陛下許多壓力之下,我對陛下說,可以把我頂上去。


    可是陛下說,這會讓將軍府那位不開心。


    不開心。


    好像我活了這麽久,從未有人在乎過,我究竟開不開心。


    我也不知道。


    但是那一刻,心髒確實痛了幾分。


    我弑父,因為丞相想要害陛下。


    我保護那個孩子,因為陛下喜歡,是陛下的囑托。


    我不再奢求什麽東西了,隻要……陪在陛下身邊就好。


    但是逐漸虛弱的身體,在提醒著我。


    我活不長了。


    陪伴陛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我知道丞相心狠,為了確保暗衛的衷心,會給每個暗衛下蠱。


    但是我沒想到我身上也有。


    原來……虎毒食子的啊。


    母蠱在丞相身上,丞相被我自己殺了,我也會跟著死去。


    我未曾給陛下提及,我看起來和平時沒有區別。


    在僅有的時間裏,我隻能再多陪伴些。


    這些是我偷來的時光。


    後來,去到了江南。


    江南的那位大人想要害陛下。


    可是本應該保護陛下的我,卻率先中了招,落入了地窖之中。


    恰巧那時,蠱毒發作。


    我渾身難受又冰冷,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窖裏,我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光了。


    我還有一個匕首。


    可是多次揚起,我又對自己下不去手。


    我寧願痛苦。


    因為……我還想等一等,等到陛下找到我。


    蝕骨的疼痛讓我幾度昏迷,可又反複痛醒。


    一直到地窖的大門被打開。


    我知道。


    陛下來了。


    可是我走不了了,我將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死去。


    我對陛下訴說我的愛意。


    陛下的狠心程度也是我意料之中的。


    是啊,他隻對那個孩子好。


    心髒的痛楚大過於身體的疼痛。


    我感覺到一陣窒息。


    我要死了。


    我問陛下會不會記得我。


    可是我沒有等到答案。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我心裏一直都有答案的。


    *


    “我也不知道我活著的意義。”


    ——段顧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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