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程中謀接李南照下班,他說朋友開了一家火鍋店,問她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李南照同意了,十二月的天氣嗬氣成霜,這樣的深夜真的很需要一些溫熱的食物來安慰腸胃。


    兩人喝了幾杯,隨便閑聊。


    李南照的臉上浮起緋紅,一雙眼眸在燈光下好像浸了水的琉璃,波光瑩瑩。


    程中謀不敢多看,總覺得那眼睛像深潭,會將他溺斃。


    後來話題不知道怎麽的就說到程中謀找對象的事上,李南照好奇問他以前有沒有談過?


    程中謀點頭:“談過,後來分了。”


    “為什麽?”


    程中謀喝了一口酒,半晌才說:“緣分不夠。”


    基於他分手後一直單著,李南照猜測大概不是他見異思遷導致的分手。


    這些年她聽過很多男人提起前任時,都會把分手責任歸咎於前任,她還是第一次見著分手後不說前任壞話的男人。


    此時此刻,程中謀想起初戀,心裏也難免有些酸澀。


    故事不長,也不難講。相愛一場,沒能修成正果,僅此而已。


    兩人喝了酒,離家不遠,索性將車子留在這裏,走迴去。


    夜風將兩人身上那些煙火氣吹散,月色朗朗,長街寂靜。


    程中謀巴不得時間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可惜再長的路都有盡頭,他送她到家,又折身迴火鍋店,找了個代駕迴家。


    程中謀剛出電梯就看到一個人影站在他家門口,嚇了他一跳。


    傅洵瞪著他道:“你怎麽才迴來?打電話也不接,存心讓我等。”


    程中謀才想起傅洵中午跟他說要過來臨川市一趟,他熱心邀請傅洵住他家,省點房費,兩人還能一起喝酒。


    沒想到他晚上見了李南照就將這事忘了個幹淨,難怪傅洵要罵他。


    進了屋,兩人換了一身家居服又喝上了。


    傅洵低歎道:“那天聚會你沒來,任潔很失望,哭得挺傷心。”


    程中謀沉默片刻,道:“當初是我對不起她。”


    傅洵的心猛地一跳:“你背叛了她?”


    程中謀捶他一拳:“想什麽呢?我要是背叛她,她不得恨死我?”


    “也是,我就覺得你不是這種人,你倆分手肯定是她甩了你。但是她哭得那麽傷心,可見對你還是有情。你倆之間要是有誤會,就好好談一談解開,別留遺憾。”


    “沒有誤會,也沒有情了。”


    傅洵歎氣,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轉移話題,問道:“你現在心儀的姑娘,是什麽樣的人?”


    程中謀沉默片刻,道:“蠻好的一個人,很堅強。一個人在城市裏掙紮,讓人看了心疼,總忍不住想拉撥她一把。”


    傅洵瞬間變了臉色:“你把她當成任潔的替身了?”


    程中謀沒反應過來,抬頭看他。


    傅洵歎氣道:“你倆當初分手前是什麽狀況,你自己心裏清楚。中謀,你不能把一個無辜的人當成任潔來彌補你的遺憾!”


    傅洵說出那番話後,程中謀半晌沒吱聲。


    他喝多了,腦子有點木,反應遲鈍。


    傅洵也沒催他,隻是勸道:“你再好好想想,任潔是任潔,別人是別人,你別搞混了。”


    程中謀的思緒又迴到過去,他曾經狂熱地愛過任潔。就像每一個青春期的熱血青年,他也曾為心愛的姑娘做過很多中二的糗事,比如在她的寢室樓下捧著玫瑰花當眾告白,在聚會時唱情歌給她聽,帶她在雨裏狂奔嬉戲......


    兩人的家境都不好,他做兼職掙來的錢和努力爭取的獎學金,部分給了母親貼補家用,部分給任潔充飯卡。哪怕他自己經常吃素菜,也要讓任潔頓頓有肉吃。


    兩人曾度過很美好的校園戀情時光,在他畢業那年,他疼愛的妹妹被兇徒殺害,本就身體不好的母親更是垮了精神氣,整個人衰敗如秋日的落葉。


    他忍著心裏的悲痛玩命般掙錢,不然母親的醫藥費沒著落。最艱難的時候,他在酒吧裏接一些擦邊的業務,在灰色地帶混飯吃。


    任潔苦勸他找一份正經工作做,隻有努力才能為未來的生活打算,不然連她父母那一關都過不了。


    這些道理程中謀都懂,可是缺錢迫使他連軸轉,根本停不下來。一旦停下來他就可能失去母親,那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他也知道混跡酒吧不是長久之計,可對於他這樣沒有背景沒有助力的外地人來說,酒吧是他那時唯一能來錢快的渠道。


    因為這一點,任潔多次跟他吵架,每一次都是她冷戰、他沉默收尾。


    隨後他求和,維持著這段顫巍巍的感情。


    他挽迴很多次,卻無法給出一個保證。任潔在那樣無望的日子裏,被眼淚泡得漸漸冷了心。


    兩人的聯係越來越少,確切地說,是任潔聯係他越來越少。有時候他打電話過去,她的態度很冷淡,不是說在忙就是說睡覺了。


    她生日那天,他揣著剛領的工資,捧著嬌豔欲滴的玫瑰花去找她,卻看到她跟一個男人在車裏接吻。


    那一刻他說不上心裏是什麽感覺,早有預感,還是痛徹心扉。


    就這樣他也沒想過分手,他懇求她再給他一點時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任潔哭得很傷心,反過來求他:“中謀,你放過我吧,我跟著你完全看不到未來。其他同學在家庭的幫助下不是找到好工作就是買了房,我們倆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根本指望不上原生家庭。”


    “我沒有辦法了,真的!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我每天都加班到很晚,賺的錢永遠不夠花。你知道一個人孤零零乘坐最後一班地鐵迴家是什麽滋味嗎?孤獨、無望、害怕。有一次一個醉漢在地鐵上抱住我就親,我真的......”


    她說不下去了,蹲在地上捂臉哭,那聲聲悲泣讓他聽得肝腸寸斷。


    “這個城市太大太冷,我看不到希望,我太累了。我隻是想找個人依靠,怎麽就那麽難?你永遠在忙,還是無意義的忙。我被漲價的房東攆出來是一個人,生病住院也是一個人,失業換工作也是一個人。最需要你時你不在,你跟你媽借住在親戚家,連跟我租房子的錢都掏不出來。”


    任潔哭道:“別人的男朋友車接車送,我連見你一麵都難,我也不比她們差啊!你媽一直生病臥床,將來咱們結婚總得有個人照顧她吧。咱們就算結婚生了孩子,她也幫不上忙,你讓我怎麽辦?我讀書這麽多年就是為了在家裏當保姆照顧婆婆和帶孩子的嗎?我不甘心!”


    “那個男人確實什麽都不如你,可他是本地人,他有房有車。他可以每天接我下班,可以讓我不用在出租屋裏流浪,可以讓我看到未來的希望。中謀,是我對不起你,求求你放過我吧。”


    她一直哭,每一句話都像鋒利的刀子一樣切割著他的心。


    那些無能為力的現實就像皮鞭一樣狠狠抽打著他的自尊,他最終把玫瑰花和身上僅有的錢都給了她,沉默著離開。


    給不了她幸福,隻能還她自由。


    那段時間他頹喪得不成樣,縮在出租屋裏昏睡酗酒,從不抽煙的人也瘋狂抽煙。如果不是牽掛著母親,他大概撐不下來。


    後來裴麟找到他,扶了他一把。裴麟托了家裏的關係送他母親去北京就醫,還給了他一個工作機會。


    如果沒有裴麟,程中謀也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會是什麽樣兒,大概還在泥潭裏掙紮吧。


    命運給了他一個轉機,他狠狠抓住舍不得放手。別人一天工作十個小時,他能幹十七八個小時。別人不願意做的苦活累活危險活,他從來不挑。


    再苦也沒有缺錢苦,再累也沒有眼睜睜看著親人生病卻沒有條件醫治那樣心累。


    程中謀覺得自己能有今天的成就不容易,貴人相助,他自己也未曾放棄,才能守得雲開見月明。


    苦過方知慈悲,他對任潔怨不起來。


    因為他知道生活這樣難,她隻是選擇了一條相對容易的路走。他設身處地想過,如果將來他的女兒跟著他這樣讓人看不到希望的男人,他也是不樂意的。


    當日種種已隨風散去,時過境遷,他對任潔亦不是當初的心境。


    次日傅洵醒來就看到程中謀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玩手機,濃眉大眼的男人穿著月白色棉質家居服,少了幾分平日的冷淡疏離,多了幾分柔和。


    傅洵問:“跟誰聊天呢,對著屏幕也能笑得像一朵花。”


    程中謀聽到聲響,趕緊在微信上答複了李南照的問題,才抬起頭來說:“昨夜我想了很久,我分得很清楚,任潔是任潔,她是她。”


    傅洵不甚信任地看著他,道:“你確定你心儀她,不是因為她現在就像當初苦苦掙紮的任潔?你確定不是因為你現在有能力,想為當初無能為力的自己彌補遺憾?”


    程中謀笑了笑:“我確定,我沒那麽無聊彌補什麽鬼遺憾。錯過就是錯過,哪有那麽多理由和借口?她很堅強,她就隻是她,跟其他人無關。”


    他跟任潔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問心無愧,他也挽留過很多次,努力過,無憾了。


    李南照在婚禮當日的種種表現時常在他的腦子裏迴放,他從未見過一個女人這樣堅韌且充滿抗爭的勇氣。那時的境況對她非常不利,但她一直在反抗,不曾放棄,才堅持到最後。


    一旦被她抓住機會反撲,她半點不心軟。在那樣狼狽的時候,她也沒忘記盡力照應幫助同胞。


    自助者天助,助人者人助。


    這樣個性鮮明又獨特的她,豈是別人能比得上的?更別說是誰的影子與替身。


    傅洵聳聳肩,道:“行吧,你分得清楚就好。我倒是很好奇,什麽樣的女子能讓你這樣看重?”


    “你過了年不是要長待臨川市?如果有緣可以讓你們見一見。”


    傅洵笑著拍了拍他的肩。


    “你呢?什麽時候交的女朋友?明年真要結婚?”


    傅洵點頭:“嗯,在國外認識的,是我的華人同學。”


    “她沒跟你迴來?”


    傅洵微微蹙眉,聲音低落下去:“她不願意迴國。”


    “那你拋下父母和女朋友迴國,是為了什麽?”


    傅洵沉默。


    程中謀一直盯著他,等他一個答複。


    傅洵的目光移向窗外,飄向不知名的遠方:“為了還債。”


    “情債嗎?當初你在濱市讀書時沒見你談戀愛啊,怎麽就欠了誰的債?”


    傅洵的笑容有些發苦,他扯了扯嘴角,不想再談。


    程中謀也不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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