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竹詞的話後,玄碧尊者驀然間是怔了怔,並未很快迴答她這句話,隻是低頭又是瞧了瞧此時還在遠處談笑風生的三個年輕人,似乎是在那幾個人身上看到了什麽,又想起了什麽,他怔怔瞧著那幻象許久,後而輕輕閉上眼,笑了笑。


    “啊,都這麽多年過去了,塵歸塵土歸土,有再多的恩怨糾葛,當年該解決的已經是全部解決掉了,而解決不掉的,既然當年那些人都還在的時候都沒有辦法想出一個解決辦法來,如今他們都不在了,自然也沒有什麽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玄碧尊者說罷,突然是低頭看著竹詞,輕聲道:“你雖年輕,卻也見過不少事了,且通過你之前與我講述的昆侖山,你年幼之際也有很好的師父引導,那麽我想問一下,可曾有人與你說過,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這句話?”


    竹詞一怔。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當初的確是有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或者說是,類似於這樣的話。


    ......


    “當真是沒有其他辦法,非得師伯用自己的命去換嗎?”


    當年昆侖山大劫,趙禕釋放出了許多屍腐之氣,籠罩了整片昆侖山,霎時間沒有什麽有效的解決辦法,頓時人心惶惶,但那時候江調說或許冰寒瘴氣會有些作用,但是卻必須將竹詞體內的冰種轉移到他的體內去才行。


    但後來竹詞才知道,江調所說的辦法,是自己融合了那冰種之後,與那已然是被他自己體內屍種所吞噬的趙禕同歸於盡,同時淨化整個昆侖山中的氣息,使得昆侖山得以度過這一場大劫。


    她一直不清楚,是因為江調一直沒怎麽提起,似乎就是說今天晚上吃什麽飯一樣平淡,直到他死,竹詞心中都未曾掀起多大的波瀾,隻是在後來才後知後覺,知道江調已經死了。


    隻是竹詞不明白,為什麽這些人可以在談論生死的問題上如此淡然,似乎一點兒也擔心自己生命將盡,再也看不到原本在意的人和事,對此一直持有一股輕描淡寫的態度。


    當初跟玄碧琴之中的第一代靈識阿玄相談,他也是這般態度。


    可阿玄就算了,他隻是一縷殘念,飽經風霜,雖然擁有了自己的靈識,但是卻一直在受著玄碧琴本身的神識理念所影響,他對這世上沒有任何依賴和留戀,擁有如此態度也不意外,但是江調……


    雖說江調似乎是真得想起了許多了不得的事情,使得他自身的氣質都是隨之變化,竹詞再去看江調的時候,已經是能夠看到江調眼中所顯露出來的滄桑感,是那種看透世態涼薄,不為紅塵世事所牽絆的通透眼神。


    竹詞到底做不到這樣,她舍不得,說她還年輕經曆過的世事太少也罷,說她眼光不長遠也罷,她到底舍不得,舍不得阿玄的離開,也舍不得江調的即將消失,如果可以,竹詞想說服阿玄留下來,不要自我毀滅,而如若是她自己的能力可以代替江調做一些事情,那麽江調是不是就付出的要少一些,不會造成最後死去消散的結局。


    然而當初在竹詞透露出這點意思的時候,阿玄聲音極為蒼涼,他說他早已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了,不管是意識還是記憶,大多都停留在千萬年前的遠古時期,而他所熟悉的那些人或者事或者靈器,也都處於那個時期,如今卻都無法再見到,雖然他隻是一抹殘識,但是卻仍舊是零星帶有當年玄碧琴的心境。


    而在麵對江調,竹詞問出這樣的問題之時,他的迴答要溫和卻幹脆得多:“別無他法,唯這一法可行。”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早晚有一天我們都會經曆離別,這種事情你早該習慣,而且也要學會堅強。”


    “畢竟誰也不知道下一次的離別會在什麽時候到來,而將要離去的人又是誰。”


    “當年第一次見你,還是昆玥把你抱到這裏來,隻不過那個時候我還尚未瞧出你的身份還有藏在你身上的不同尋常,不過如今想來也沒有多麽重要,總歸你和他一樣,終究還是要學會長大的。”


    ......


    “你是想說,我是不是和你一樣,想起了很多自己以前所不知道的事情?”


    “不錯,我的確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在當年故緒那小子來到後山,九尾天狐過於強盛的靈力驚動了我體內一直在封印著的那股能量,這幾年來我一直在想法子將之封印徹底破除。”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詞兒,你跟別人不一樣不代表你就是另類,你隻是很特別,跟別人注定不會走同樣的一條路。”


    江調說他跟竹詞一樣,想起了很多事情,而一個人的記憶之中一旦多出許多原本不知道的事情,一定會對於性格有所改變,但是並不會改變特別多,但是江調,似乎他迴憶起來的那些記憶,要遠遠超過他原本擁有的記憶,或者換種說法,這一生的記憶,對於他迴憶起來的那些一開始被封存的記憶來說,隻是滄海一粟,十分渺小。


    他隻是恢複了原本的性格。


    都說人生在世,這樣長的一生,總是要經曆各種各樣的離別,而且也總是要開始慢慢接受自己總是會失去很多很重要很珍貴的人或者是事物,因為這些無法挽迴,而一個人也總是要學會處理自己的孤獨。


    因為經曆過人間冷暖,大風大浪,最終一切重歸平靜,不是每個人都會是個美滿團圓,悲歡離合太多,唯獨最終留存下來的人心中最知冷暖。


    後來在魔身暴露,昆侖山再度遇險,竹詞拚命趕迴山中,卻隻是來得及剪刀花藝的最後一麵,而花以最後的時刻,也在跟竹詞說,不要太過悲傷,有些事情總是要習慣的。


    當年的江調也好,花以也好,都跟竹詞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不可能有什麽人永遠都陪在你的身邊,總是要習慣一個人的生活,如此才能不受任何事情的幹擾,變得真正強大起來。


    可竹詞總是想不明白,雖然他們可以再度重生,卻已然是新的人生,何必再與前一世的故人所糾結,生生世世糾葛難纏,豈不是追隨了多少世的噩夢?


    當初江調和花以死前,竹詞都是在他們身邊的,他們兩個對於死亡的態度,都極為散漫,或者不可以這麽來說,應該說是淡然,隻是死了罷了,並沒有什麽大不了,他們都跟竹詞說,要竹詞習慣這樣的離別,死了不一定以後就見不到了。


    可對於竹詞來說,他們就是死了。


    轉世重生又如何?記憶不複往昔,那便不是竹詞記憶之中的那些故人,而就算日後真正恢複記憶,但那還是當年純粹的故人嗎?


    人都說生死無常,世事無常,許多人都在祈禱死者下一世如何如何,卻未曾想過那些依舊活著的人,人死了就轉世重生下一世,什麽都忘記了,但獨獨留下還活著的人,帶著那些美好,難過,絕望的記憶,甚至於是帶著死者所未完成的願望,以及各種沉重的膽子,繼續一步一步,行走在世間。


    死了的人一身輕鬆,什麽都沒了,也什麽都想不起來,生者卻要承載著一切繼續活下去,有些人固然可以忍受這種落寞和孤獨,但仍舊有著一些人,無法承受,執意要尋迴亡者,還有一些人,無法接受,隻得以報仇來蒙蔽自己的心,以求得片刻安寧。


    當年在見到花以之前,竹詞先是見到了當時沉睡已久的阿玄,而偏偏也是在那個時候,阿玄脫離玄碧琴而去,兩人相別,不知何時再見,也偏偏是那個時候,阿玄跟她說,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


    “我現在是不是太弱了,所以一直都無法抵抗那玄碧琴對我所施展的幻象?”


    “如今你的修為不算是太低,你體內的封印被破除,隻是還沒有足夠的時間讓你來將之煉化,並且你的軀體與神魂也都還沒有習慣這股強悍的力量。”


    “可是要讓我自己與這股力量所完全融合?”


    “也不必如此,此時大可放到之後去完成,其實說真的,玄碧琴如今已然是無法在對擁有如此修為的你造成影響,但是你依舊可以被它所幻化出的幻象所影響,實際上是因為你的心已經亂了,丫頭,心亂則不成事。”


    “我沒有辦法,阿玄,那是從我年幼之際,就一直護著我的師父跟師兄啊。”


    “我沒有辦法,我知道自己如今不該如此心慌,以至於被玄碧琴所牽絆,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阿玄......”


    ......


    當初的竹詞,的確是處於時時刻刻都要崩潰的狀態。


    先是跟故緒二人再遊人界,見過當年那些友人後來並不能算是非常圓滿的結局,竹詞心中本就極為沉重,無論如何也開心不起來,後來更是在隨著故緒迴到浮雪山之後,親眼見著故緒深陷危險而自己無能為力。


    後而魔印被破,竹詞在浮雪山眾人麵前現了魔身,被狐言添油加醋汙蔑,並且是帶領著浮雪山眾人對她百般指責,竹詞倒是不在意這些,她不在意那些人的看法,可是萬一傳迴去昆侖山,她的師父昆玥,還有師兄花以又該怎麽辦?故緒在突破那大陣出來之後,又該如何麵對自己與他的宗門?


    然而現實並沒有給竹詞足夠的思考時間,甚至於一丁點兒的時間都沒有給她。


    幾乎便是下一刻,她就得知昆玥身死的消息,在突破狐言所設防線千裏迢迢迴到昆侖山,卻是幾近崩潰得發現花以也已然是為人所設計而無法久活。


    更別提竹詞這多少年來,一直在擔憂害怕這自己魔身現於世間的這麽一天,她不知道真的到了這麽一天,自己該怎麽辦,而且如今的故緒,還是被那情逍關在大陣之中,不知道生死如何。


    即便是情逍給了竹詞一個承諾,可是那情逍,便當真是能夠讓她輕易相信的?


    竹詞不知道。


    她自幼不愛與人吐露心扉,可心中承載的事情太多,一個人又該如何繼續支撐下去?以前有著昆玥,花以,江調,這些人如同長輩一般陪在竹詞的身邊,替她指路指引,幫她繼續走下去,而後來她又遇到了故緒。


    或許竹詞可以抑製著體內那道魔印,隻是因為身邊有著這些人的出現,其實如果當初的林湖不在後來暴露,在竹詞心底的地位甚至於還要更高一些,畢竟同為女子,竹詞要更加親切一些。


    可惜林湖對她並非真心,而就算是竹詞之前視若珍寶的那些人,也是一一離她而去,如今剩下的一個花以似乎也命不久矣,而故緒......


    她與故緒之後的路也越來越難走了。


    昆侖山跟浮雪山將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


    “人生無不散筵席,丫頭,你終要習慣孤獨。”


    ......


    當初的阿玄,就是這麽對竹詞說的。


    當年身邊本就不多,但是極為親近的人,一個一個離竹詞而去,而他們在離開之前,全都告訴竹詞,要習慣,有些事情本就是這樣的,但是沒有一個人問過竹詞,她究竟要花多久的時間,才可以真正做到在第一次遇到這樣事情的時候,好好處理自己的情緒。


    如若當年昆玥將死之際,竹詞見到過他,或許昆玥也會這樣跟竹詞說罷。


    因為這樣的話,本身其實也是一種無奈,因為沒有其他更好的理由和安慰,竹詞曉得,當年的她也曉得,隻是沒有去接受和承受的力氣,如今玄碧尊者突然莫名其妙說起這樣的一句話,令得竹詞一下子想起了當年的江調,花以,還有阿玄。


    竹詞沉默片刻,隨即抬眼看著玄碧尊者點點頭,淡然一笑:“有很多人都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玄碧尊者見此,也是笑了:“看來你已經是經曆過許多次離別了,但你身邊的人每個人都很好,他們都會與你說這樣的話,是真的希望你可以放下一切,真正使自己的內心強大起來。”


    竹詞苦笑道:“的確,隻是當年他們的離開,多數可以說是迫不得已,這樣的話,雖說淡泊又平靜,可卻多是無奈之舉罷了,畢竟結局隻有一個,沒有什麽話在真切的死亡麵前會是有用的,隻是師父啊......你與他們是不一樣的。”


    說到此處,竹詞驀然間抬眼看著玄碧尊者。


    玄碧尊者跟江調他們其實有些地方是一樣的,雖然現在他們僅僅真正見麵不到片刻的時間,但玄碧尊者是真的為竹詞好,這是竹詞可以感覺到的,此時此刻他突然這樣問,或許是因為竹詞之前那句話而害怕竹詞無法接受傳承完畢後他的消逝。


    隻是玄碧尊者此時這般問話,想開導竹詞,卻並未想到,其實他與當年的江調等人,是有些不太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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