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南柯一夢,迴到十歲那年,那個翩翩公子,從一眾窈窕有致的小姐中,隻盯著她這顆幹癟的豆芽菜看。那時候洛真不知道,她會嫁給他,甚至慢慢將他放進心裏。那時候她也不知道,她並沒有將他從曆史長河的命定軌跡中脫離,仍舊落得身死的下場。


    可麵前那個蒙麵的侍衛又是誰?身形如風,遮去大半張臉隻露出那雙彎彎的眉眼。


    洛真沒穩住身形,跌坐在椅子上,久久望向那個人影。朝露不知所以,慌忙扶住洛真問一句“夫人,你怎麽了?”


    洛真眸中含水輕聲說一句“兩位侍衛與丫鬟此後便留在我容華香榭,聽從朝露的吩咐即可。”


    四人行禮道一句“是。”


    洛真的眼睛始終落在那個人身上,卻見他眼中沒有絲毫感情,似乎對洛真的吩咐言聽計從。洛真苦笑著搖搖頭,是了,人死怎麽可能複生?


    曹丕亦是注意到了洛真的異常,心生疑竇。幾步上前將洛真一直望著的那位侍衛麵上的紗巾一摘而下,眸中精光一閃,卻很快黯淡下去。


    朝露聞聽聲響轉過頭來,卻望見那位侍衛的臉,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除卻眉眼處,從鼻子至脖頸皆是深深淺淺的刀痕,燙疤,讓人一見便心生怖意。洛真也不禁皺眉,這眉眼雖是相似,可麵容已經分辨不清,大抵不是袁熙了。


    曹丕卻還是不放過,將麵紗放進那侍衛手裏,開口說道“你們本是死囚犯,在我千闕閣才有了重新做人的機會。如今我看中你們心思通透,身手矯健,故才安排到夫人身邊悉心照料。”


    說著,曹丕隱約向著那個滿是疤痕的臉靠近,緩緩說道“你們可要竭盡全力,保護好夫人和小公子的安全。”


    那人似乎絲毫不在乎自己麵容的可怖,平靜拱手說道“奴才在千闕閣多年,承蒙庇佑,定會報答公子,保護夫人和小公子不受傷害,還請公子放心。”


    若說洛真對這人是袁熙還懷有幾分猜測,卻在聽到這沙啞的如同磨礪在石墨間的聲音而趕到徹底絕望了。袁熙豐神如玉,眉眼開遍桃花,聲音如泉水。又怎麽會是如今這幅人不人鬼不鬼,卑微得模樣?


    曹丕滿意的點了點頭,朝露便領著人下去了。洛真自顧自的喝了一口茶,心神仍是傷感沉寂。曹丕雖是不語,卻坐在洛真身旁,握住她冰冷的手。


    像是在暗示她,又像是催眠。他說道“都過去了,洛兒,這是我們新的生活。”


    那年秋天很快便過去,洛真素日裏便是照料嘉樹,等候曹丕自軍營歸來,郎情妾意,生活雖然平淡卻並不平凡。新來的兩個丫鬟因蒙麵的緣故,不與其餘卞氏安排的丫鬟湊做一堆,反倒特立獨行,頗有些瀟灑的意味。至於那兩個侍衛,守在容華香榭院門,或是四處巡邏,盡職盡守。


    臨近冬日,倉舒的身體又出現了輕微的寒症。彩兒按照張仲景留下的藥方給倉舒調養,倒也控製的住。洛真去探望過他幾次,也覺得倉舒日見好轉,便放下心來。


    恰逢華佗前來容華香榭辭行,洛真有些意外之喜,趕忙出口試探道“老先生深的丞相和卞夫人尊敬,怎的不在曹府多呆些時日……丞相沒有挽留你麽?”


    華佗還是那副慈祥的麵容,笑的豁達,道一句“你這丫頭,我早便說過了,曹丞相不是那等跋扈之徒,我若想離去,他難道要強人所難不成?我這老頭子,隻適合生養在山野老林,與清風為伴,吃不慣這大魚大肉,官家米粟。”


    洛真心有戚戚,笑問道“老先生此後有何打算?”


    華佗捋了捋胡須,嘴角含笑。“我聽聞許都有一後生,姓張名仲景,正在編寫古籍,此去大約要去與他一會。若是有緣,自是把老生一身絕學盡托付與他,青冊留記,造福蒼生。”


    洛真不知道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究竟是否有華佗的真傳,可既然曆史上沒有提及,大約華佗如今的謀劃皆未得償所願。


    華佗見洛真歎息,敲了敲她的頭。“年紀輕輕的,為何要唉聲歎氣?”


    洛真不知道什麽時候紅了眸子,開口便道“老先生,你快些走,不論是去許都還是別處,都不要再迴來了。”


    華佗見洛真如此認真的表情,一時之間有些混亂,無奈的歎息道“好好,小輩總是嫌棄我老頭子礙事,我這便走,隻怕是這輩子不能再見了。”


    一番話說的洛真泣淚連連,卻不敢抬眸,生怕露出破綻。華佗怪她不識禮數,不念舊情,她都不在乎。隻要他能快點離開這裏,都可以。


    華佗話音未落,便見一侍衛揮開風雪,踏入堂前,拱手行禮道“甄夫人,丞相頭疾突發,急喚華先生去診視,尋遍了曹府,好在華先生還未走,請這便隨我去吧。”


    洛真心裏咯噔一聲,暗道一句,還是晚了。


    華佗不明所以,皺眉尋思道“不可能啊,丞相身體康泰,短時間內不可能犯頭疾……罷了,我隨你去看看吧。”


    華佗起身便走,洛真亦是隨著他們二人疾步的身影跟了出去,擦去眼角的淚水,喊一句“老先生。”


    華佗迴首,瞧見洛真笑道“剛才我是逗你呢,你這丫頭,我怎麽會不知道你是為我考慮。放心吧,我先去給丞相問診,一會若是來得及,再來與你敘話。”


    他撐開一紙鬥笠,走進風雪裏,可洛真卻知道,他走進的,是毫無生機的殺局。


    曹操謀劃著一舉消滅高幹的勢力,拿下並州,故而寒冬臘月裏仍是在軍營裏籌謀良策,招致頭疾發作。


    自然,這是對外的說法。實則並州彈丸之地,哪費得那麽多思慮去取?實則行轉圜之計,將華佗這一世名醫留作自己的私人醫生。華佗自然不允,慷慨直言惹得曹操大怒,將華佗下獄。


    曹丕將這個消息帶迴來的時候,洛真早已經預料到,隻是親耳再聽一遍,又是一番折磨。


    曹丕知道華佗與洛真的交情,安慰道“父親愛惜華先生的醫術,想收為己用,將來榮華富貴自不必提,便是將他的聲望延綿古今,也並非不可能。”


    曹丕本意是想要讓洛真明白,曹操不舍得殺華佗,將他下獄不過是氣憤之舉。可此言一出,卻讓洛真登時便蹙起了眉。


    “老先生不是貪圖榮華富貴的人,他誌在百姓,看在丞相亦是雄韜偉略,治世之才,為他看病已是破例。可是丞相卻以霸權將他桎梏,還施以所謂的恩惠。子桓……難道你也是這樣的人?”


    曹丕知道此時洛真正在怒火頂峰,不與她爭執,一手將眼圈紅紅的洛真便攬入懷中。輕聲哄著“不要著急,明天我就去探探風聲,至於關押華先生的牢獄,我也會派人去安排,不會讓他吃苦頭。”


    洛真沒有掙紮,自己的情緒不該發泄到同樣是好心的子桓身上。可子桓那裏知道,華佗這一進去,便再也沒有出來。


    曹操盛怒,曹丕即使再費盡心思也沒辦法將華佗救出,如今之計隻能等。洛真去看望過華佗,看到華佗在牢獄裏也榮光華發,便總算放心了一些。


    如果曹操仍就不改變,洛真幾乎想要勸華佗就勢而為,忍一時風平浪靜,來日逃走的機會更多。可還未開口,洛真便幾乎已經知道了結局。


    華佗已然耄耋之年,看慣了這世間虛偽,自己是如何也要保住自己的本心,便是半分髒汙也不容許。洛真離開牢獄的時候,隻能期盼等時間變迭,曹操和華佗之中,有一個人能柔軟下來。


    正月,曹操親率大軍拿下並州,斬高幹。鄴城又是一番慶賀,洛真也見到了許久不見的人,郭嬛。


    郭嬛是鄴城的常客,曹操看中郭永,自然給他特赦令,進出鄴城不需報秉。郭永感恩戴德的同時,也在揣度曹操的心思。究竟這勢在必行的聯姻,曹操要將郭嬛指給何人,卞氏要將郭嬛指給何人,而郭嬛自己又會怎樣選擇?


    郭永摸了摸胡須,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郭嬛工於心計,行為謹慎,若是男二,不輸當今英雄分毫,即便是女子,也該嫁給這天地間的上位者。對自己的這個女兒,他有時候也會捉摸不透。


    如今曹丕形勢大好,她卻偏偏去招惹一個酒囊飯袋,雖然曹植才華橫溢,在這個亂世沙場終究如曇花一現,驚豔罷了,並無用武之地。招惹也就罷了,既然曹植奮發圖強,向她求親,可郭嬛卻又拒人千裏。


    郭永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寶貝女兒究竟如何打算,很多時候,自己是在聽從這個女兒的。曹丕或者曹植,她嫁誰,自己必定便成為誰的一方勢力。這已是明眼人都看得清的道理。


    洛真四方打探之下,也是看出了其中端倪。郭嬛來曹府做客,卞氏熱情招待,甚至招唿曹丕和曹植去往正堂敘話,其中意思已是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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