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無極。


    朝露正與夏侯嫻一起,見過了張氏和方玉如,便隨著安排的人去了洛真的臥房。小院裏燃著燭火,盡是些新麵孔,朝露喃喃道“奇怪?彩兒姐姐不是被夫人趕迴了甄府麽?怎的不見人影?”


    夏侯嫻沒聽得朝露說的話,像是心中惦念什麽似的,魂不守舍的模樣。安頓了隨身帶的行李便迫不及待的離開了小院。


    朝露一轉身便沒見了夏侯嫻的影子,出門問了幾個丫鬟也沒有人見到她,隻得悶悶的自己收拾起洛真的衣物來。


    敏捷的身影在夜色的遮掩下迅速穿過重重庭院來到了牆邊,又一個反身輕盈的跳了出去。夏侯嫻手裏攥著一塊煤炭,在每條街牆角都畫了個環形圖案,彼時四下人影稀疏,加之身手輕快,竟是沒有人發現夏侯嫻的動作。


    無極縣街道十餘,夏侯嫻這一番下來也是身心俱疲,待翻迴了甄府,聽著前廳的熙攘才知道,飯席已經散了。朝露一看到夏侯嫻便心急的湊上去“夏侯夫人,你去哪裏了?我還以為你迷路了……”


    夏侯嫻將手抵在唇邊噓了一聲,笑道“說好隱瞞身份,叫我小賢的,可別再喊錯了!我聽著前院散了,想來甄夫人和公子一會便要迴來了,我們還是快些準備著吧。”


    朝露應聲便去整理床鋪了,夏侯嫻這才端了銅盆去洗掉了一手的煤灰。


    洛真與袁熙一路說笑著迴了小院,念著袁熙明日便要趕路,兩人很快就睡了。外間裏朝露也睡得熟了,唯獨夏侯嫻仍舊微睜雙眸,望著夜空中那彎彎的月亮。


    袁熙此行匆忙,連明月樓那一眾好友都沒來得及通知和會麵便再度返迴鄴城,領兵北上,向著幽州去了。


    洛真整日裏與小仕銘玩的也開心,張氏坐在藤椅上曬太陽,玉如在旁繡著帕子,一幅其樂融融的畫麵。


    又過了幾日,洛真便邀請明月樓賀嘉許與穆青晗,司徒羽與穆念寒來甄府一聚。故人情分在,便有著說不完的話題,再加上每個人身邊都帶著一個半大的孩子,倒是和小仕銘也湊做了一堆。


    洛真撫了撫隆起的小腹歎一句“若是生在安穩世道,想來院裏的孩子們長大,又是可與我們相比的情誼。”


    司徒羽如今已經做了無極縣的縣尉,保一方平安。聞言,他眉間便染了幾分憂傷,也隨即說道“殺伐四起,隻盼望世道變換別連累了百姓。”


    穆念寒輕輕挽上司徒羽的手臂,笑一聲道“盡己力便可,隻要你問心無愧,何必去在乎世事無常。”


    賀嘉許連連拍手“妹妹倒是比司徒還看得開,隻是今日我們不要說這些喪氣事,你們可忘了,顯奕與洛兒可是有了好事呢!”


    穆青晗淡淡笑著,附和道“袁公子為洛兒,可是自初見後便看的緊,如今倒也成了一段佳話。”


    洛真臉色微紅,一向伶俐的她卻有些啞口無言。


    天上一輪彎月柔柔的散著銀輝,洛真隨口念起“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立在一旁的朝露雖然不知道這其中韻味,但見席上眾人皆沉思琢磨,忽而又讚賞之色,便也知這是一句好詩,輕笑一聲湊在夏侯嫻耳邊道“我去把這句話記下來。”


    夏侯嫻則斂了眸色,狠狠的咬著唇,手心更是攥著不知道什麽東西。


    那夜無雲,整片天透著蒼茫的青色。


    筵席散了,洛真便迴了小院,朝露跑得快些,早去準備整理床鋪。夏侯嫻則不緩不慢的跟在洛真身後,終是忍不住開了口“夫人。”


    洛真微微挑眉“怎麽了?”


    從剛才她便瞥到夏侯嫻的神色不對勁,似乎坐立不安,不知道是遇到了什麽事。


    夏侯嫻咬了咬牙,盡量表現的平靜,慢慢將掌心之物送到洛真眼前“祝夫人生辰快樂,雖然晚了些,倒也是心意,請夫人不要見怪。”


    洛真揚起嘴角“你我之間何須見怪?有心便好,不在乎早晚。我還當你有什麽事,原來是要送我禮物麽?”


    夏侯嫻輕輕點了點頭,麵無表情道“以後,我一定會護夫人周全。”


    沒頭沒腦這句話讓洛真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但見夏侯嫻略帶決絕的表情,洛真知道就算問下去也問不出什麽,幹脆執起夏侯嫻的手,一同向小院裏走去,朝露正提著燈盞在院門口向著他們招手。


    許是鬧得晚了,洛真精神大好,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枕旁放著夏侯嫻送她的禮物,是一紙小小的平安符,幽幽的散發著一股蘭花香味……


    蘭花香?洛真腦海中有一個人影一晃而過,卻又禁不住自嘲般笑了笑,終是握著平安符沉沉睡去。


    平穩的唿吸聲細微不可察,夏侯嫻卻是精於查探,待洛真睡熟後便悄聲出了小院,翻牆而出,直奔無極縣明月樓而去。


    賀嘉許喝的多了些,明月樓的賬目便交給了掌櫃的去管,自己與穆青晗一道迴了家,早作歇息。掌櫃卻是對著眼前這位白衣男子打量了許久,不僅因為這人是生麵孔,更是因為他生的一副好樣貌,若是做了女子打扮,恐怕與那聞名的甄洛也不相上下了。


    子桓被打量的久了,略有怒意道“可是沒房了?”


    掌櫃頓時迴神,連連躬身“有,有,還有幾處上房,樓下吵鬧,房間裏卻安靜的很。”


    子桓應聲落下一兩銀子“來幾瓶好酒,待會若是有人來尋我,也一並領進房裏來,不必通報。”


    掌櫃接下了銀子,便派人領著子桓上了樓,吩咐的事情也記得一清二楚,卻沒想到尋他的人深夜才到,而且還是個女子。


    明月樓裏已經去了喧囂,靜謐舒適,夏侯嫻一邊隨著小二上樓,一邊捉摸著,這麽晚了是不是公子已經睡了?可是公子說無論如何要來迴稟一聲,難道是怕甄洛識破?


    輕輕推開房門,傳來淡淡酒香,夏侯嫻一眼便望見漆黑的房間裏,那個對月而飲的男子。


    月光清冷,那人眉目更冷,微微轉身看向自己便像是被寒刀刮過,禁不住遍體生寒。


    “嫻兒?你可要來一杯?”


    桌上已經三三兩兩倒了許多瓶子,子桓卻是清醒異常,歎一句“這酒不好,我都醉不了。”


    夏侯嫻進了屋,將倒地的瓶子扶起,這才到了子桓身邊,輕輕說一句“甄洛她收下了……沒有什麽異常……”


    子桓輕輕點了點頭,將手裏的酒一幹而盡,淡淡道“我明日還要去江東,這便歇下了,你若是一個人迴甄府不方便,便去找掌櫃開個房間。”


    夏侯嫻諾諾稱是,退到門邊,關緊門的時候,她似乎聽到一聲啜泣,不知道是她的還是子桓的。


    夜風清冷,夏侯嫻呆呆的走在路上,那人扶身而過的蘭花香還縈繞著鼻尖,可她與他之間從來都是天地之間的距離。


    曹操近年來運籌帷幄,將一眾世家收入麾下,其中便有夏侯世家。不僅是為了棄暗投明之策,更是因為曹操本就是夏侯世家一脈。


    夏侯嫻那時候已經由袁紹定下了親事,卻是因著庶女的地位,竟無人關心,似乎隻等時間一到將她丟上花轎,就此還省了夥食一般。可是又有誰知道,夏侯嫻日夜苦練,輕功武功毫不遜色於嫡係子女!隻是如此驚才絕豔,還不是要在那寂寂空庭裏*,頹老。


    夏侯嫻在自己獨居的小院裏發了瘋般將唯一陪伴她的稻草人打成了一地碎屑,卻絲毫沒注意到身後那個注視她良久的人。


    子桓說“你的身手不錯,可是夏侯家的小姐?”


    夏侯嫻這才驚得轉身,一眼便看見那個單薄卻又好看的少年。那是第一次,夏侯嫻覺得窘迫,因為汗濕的頭發和衣衫。


    子桓見她不答,又打量一番道“庶女也沒關係,如此才能,想來伯父們該會好好栽培的。”


    伯父?夏侯嫻恍然間明白,站在自己麵前這人該是曹家的公子。


    隻是看他並無隨行,想來也是個不受寵的公子罷了。


    苦笑一聲道“我已經要嫁人了,即使爹爹知道也不可能毀了婚。”


    子桓再問“你要嫁的人是誰?對你可好?”


    夏侯嫻眸中無神“袁紹,我是他第七房妾室。”


    兩人之間便就此沉默了,子桓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麽,卻是沒開得了口。而夏侯嫻又會有什麽期待?不過是萍水相逢的翩翩佳公子,與落魄無比的庶女。


    一別經年,但夏侯嫻仍然忘不了那天,人世裏稀缺的久違的溫暖,竟是從一個陌生人身上感受到的。


    街道寂靜幽深,有幾個小混混似乎瞄上了夏侯嫻,幾番試探終於把她圍到了中間,汙言穢語不斷從嘴裏冒出來,見夏侯嫻沒反應,便暗自得意準備上下其手。


    “啊!啊!啊!”


    慘叫聲從巷子深處傳來,許久終於歸於平靜,一個嫋嫋的身影從幽暗中走出來,眸中又恢複了以往的淡然。


    天光漸亮,夏侯嫻在院子裏坐了一夜,聽到了雞鳴便起身打了水送去房裏。朝露也起來了,接過了夏侯嫻的水便向著內室走去。


    卻聽見洛真淡淡的問了句“夏侯夫人,這平安符,究竟是誰送給我的?”


    夏侯嫻驚訝轉身,隻看見洛真素手掀開了珠簾走來,一張臉美的不食人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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