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李相夷依照賭約傳了清焰姑娘洗精伐髓訣與揚州慢心法。


    清焰姑娘並沒有跳那支《劫世累姻緣歌》,而是在千金宴後贖身離開了袖月樓。


    她沒迴葉氏,也沒去四顧門,就這麽消失了。


    也沒有繼續殺人。


    方多病急忙追問:“那你為何沒去四顧門?”


    葉姑娘白了他一眼,“…… 我去把四顧門搞垮嗎。”


    方多病一臉疑問。


    “那時候的四顧門,沒有你想的那麽穩定。”


    “雖然李相夷這個門主說一不二,但佛彼白石、肖紫衿、喬婉娩,整個中層沒有一個人跟他一條心。”


    “一開始,四顧門是一腔熱血的少年們要匡正武林,仗著武功高,行俠仗義總是容易。”


    “可一旦結成門派,就會有很多其他事情要操心。”


    “比如說,如何平衡與世家宗門的關係。越是名門正派,越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像葉氏這樣把名聲看得比命重的也不在少數。”


    “水至清則無魚,若是都像李相夷那樣眼裏容不得沙子,四顧門早就得罪了黑白兩道,一個還沒站穩腳跟的小宗門,怎麽抵擋武林世家背地裏的手段。”


    “隻是,因為李相夷的名聲太響了,源源不斷有像方公子這樣被劍神鼓舞的少年英雄加入,這是獨屬於他自己的力量,也是四顧門的立身之本。”


    “既然他能提供一麵旗幟,也就沒有人想跟‘大義’鬧翻,隻是有些事情難免陽奉陰違。但總算,大家還是為了四顧門好。”


    “隻不過日子一長,難免變味。”


    “這幕後的髒事都要你來處理,卻由他在台前占盡風光。他還偏偏得理不饒人,覺著自己什麽都是對的。換做是你……你也不會太喜歡這個人的。”


    李蓮花微微垂首。


    葉姑娘說的一點都沒錯,當年的四顧門……就是她口中的樣子。


    當年李相夷沒有看得沒有那麽分明,但也隱約感覺到——他們之間,和他們跟他之間,是不一樣的。


    雖然他自問,對四顧門內的每個人都捧出了真心,可以為每個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他們仍然是越來越遠了。


    “事實上,誰都想做自在如風的那個,可惜那位置隻需要一人,又隻能是最驚才絕豔,也最天真自負的一人。”


    “偏偏李相夷太出眾了,出眾到他們甚至沒法去挑戰和爭搶這個位置,隻能通過簇擁他來顯得自己謙和大度——有些風頭是我不想爭,不是我得不到。”


    “可這種事情終究是騙不了自己,許多情緒,也始終會有宣泄的出口。”


    “他們幾個之間,倒是有番固若金湯的情誼,想必都是靠背地裏說李相夷壞話結成的吧。”


    “所以他們都默認,肖紫衿和喬婉娩沒有什麽不妥,雲彼丘犯了那麽大的事,他們心照不宣,做做樣子便代替李相夷原諒了他。”


    “嗬,但他們有什麽資格呀。”


    李蓮花的思緒飄出去很遠。


    怪不得,阿娩會跟紫衿說,她並不喜歡四顧門。


    她寫那封信的時候,紫矜也是知道的。


    阿娩從不跟他提這些,直到最後才說,阿娩心倦,無法愛君如故。


    而他甚至一個月都沒有發現那封信,直到聽她說起,才發覺自己早已成為他人心中所累。


    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若如葉姑娘所說,那應當是很早很早之前……


    “等他遇見我的時候,四顧門裏的暗流已經很岌岌可危了。”


    “他應當也有察覺。總是在議事堂上抬出大義來壓人,隻會讓場麵變得很難堪。有些人有些話不便放到明麵上來說,心裏卻是不服的、”


    “所以再後來,他就開始一意孤行。”


    “因為很多事情,他心知沒有人會支持,也不想把矛盾放到台麵上來,幹脆自己簽了一堆協定。”


    “沒有商量過,最多算是李相夷行事自負,起碼不必撕破臉。”


    “我那時便知,他端著唯我獨尊的傲氣,其實隻是自欺欺人。”


    “好像大家隻是意見不和,不會影響兄弟感情。”


    “卻給別人的不滿,找了最好的借口。”


    “如果我去了,再天天頂撞他,這四顧門撐不到東海決戰就得散。”


    滿室皆寂。


    “其實,他隻是跟他們不一樣。”


    “這不一樣的人硬要湊在一起,難免受點反噬。”


    李蓮花笑著搖搖頭,“也是年少時,太過天真。”


    “誰十七歲時又不天真呢?”葉灼輕笑,“就像方大少爺,不僅天真,還清澈愚蠢呢。”


    ???


    誰清澈愚蠢???


    沒等方小寶發作,葉灼繼續幽幽道:“隻是方大少爺有天機山莊為後盾,而李相夷沒有遇到那個能縱著他天真的人。”


    方多病反應過來,難以置信,“所以葉姑娘你是想做這個人?”


    要縱著李相夷的天真,放眼武林誰敢說這話。


    “可惜沒來得及。”


    “我離了袖月樓以後,想去看看他眼中的江湖。”


    “稍一留心,就發覺他樹敵實在太廣。好像各個方向都有冷槍暗箭,簡直不知道他是怎麽活下來的。”


    “有些苗頭我順手解決了,麻煩一點的修書給了百川院,可沒想到,百川院自己會出問題。”


    “那時候我覺得沒去四顧門是個很正確的決定。”


    “但後來每每迴首,又覺得若那時不顧慮那麽多,也不會讓他掉進這種顯而易見的陷阱……”


    我總是笑他天真,笑他端著沒必要的驕傲。


    結果我自己也是犯了又犯。


    年少輕狂,誰又不是呢。


    李蓮花唇角勾起了一絲溫潤的笑意。


    很多他從前隱隱約約知道,但又看不分明的事,在葉姑娘眼裏一清二楚。


    甚至有些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小心思,都能被一一說中。


    而她說起這些人心暗流,卻仿佛在說一個精巧的機關,世事皆是如此,無人有錯。


    其實,當年李相夷不喜葉姑娘的根本原因,是他對葉姑娘有一絲絲難以明言的畏懼。


    是的,畏懼。


    葉姑娘總是有本事按著所有人的頭,強迫他們直麵心裏最不想麵對的‘真實’。


    而李相夷最不願意知道的,就是他在意的人全都沒那麽在意他。


    無論他多麽熱烈想要去維持,紅綢劍舞博美人一笑,挖地道去向她道歉,搜羅天南海北的禮物,可以為他們所有人豁出命去,但往日情誼好像總是被風一吹就散了。


    他好像融入不了任何人。


    直到那年東海,葉姑娘沒有逼他去看,命運卻將棋盤掀了個底朝天。


    他從前想不通,也不願將責任都推到旁人身上,隻好遷怒於李相夷。


    卻原來,隻是不合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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