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舊是一片荒涼,十字街上三兩孩童陪著父母清掃烏頭門前殘雪,見李君羨扣了許久門環,不忍他在此虛耗:“黃冠子三日前便出門了。”


    聞言,李君羨心涼半截,追問道:“那小道童呢?”


    “好像岐州老家來人接迴去了……”


    “娘批!牛鼻子誤我!”李君羨一腳踢開正門,院內卻是隻有照壁盤踞的春梅,悔恨交加湧上心頭,一掌劈下,春梅應聲折枝而斷,血色梅花散落一地,清風掠過,翩翩起舞,縈繞在李淳風宅院。


    “哪來的賊人,敢斷我摯友家中愛梅?”李君羨正是憤恨,卻聽矮牆處傳來一聲喝罵,他側眼看去,隻見一頭戴平巾幘,身著紫褶的矮胖中年撇了手中雞腿,環眼怒視跳過矮牆,順手解下腰間虎頭匕首,抵在他身前,嘴裏瑣碎不絕入耳。


    矮胖中年邁著螺旋腿,以匕首步步緊逼,李君羨觀其服飾,應是五品以上武官,不想與他多做糾纏,側臂格擋匕首時,刻意漏出瑞馬紋飾,不想其視若無睹,反倒叫囂著:“區區衛將,也敢放肆,不知我摯友神通廣大,隻需隨口一言,便可讓聖人將爾打迴原籍。”


    苦苦運籌多日,竟被李淳風戲耍,心中本就燒著一團火,這矮胖中年又言語瑣碎,火上澆油,憤恨中,李君羨氣息凝聚,丹眸一點,瞅準其下盤,虛晃去奪他手中匕首,長腿猛然抻進他空隙頗大的螺旋腿,腳下一蹬,張手順勢捏住他的粗腕,虎口發力,擠掉其猖狂的利刃,膝蓋再一迴收,不偏不倚頂在他圓鼓鼓的肚囊,隻聽‘嘔’地一聲,早前吃的葷腥一股腦噴湧出來。


    “狗賊!敢玩陰的?”矮胖中年謾罵著踉蹌起身,抹去嘴角餘味,雙眼惡狠狠地盯著李君羨,“今日我蘇定方便要教訓教訓你這陰毒狗賊!”


    李君羨也是沒想到,曆史中擊突厥、禦吐蕃、拓西域、滅百濟、討高麗,縱橫萬裏,前後滅三國,皆生擒其主的唐初名將蘇定方,會與李淳風在安德坊組成大唐和睦鄰居,而且還是個滿嘴口吐芬芳之徒,今日且讓你看看手長腳長的近戰優勢:“嗬!你就是竇建德大將,高雅賢養子,蘇烈蘇定方啊?”


    人生落魄之際,最忌被人揭短,李君羨這一句著實捅到了蘇定方要害,隻聽他氣急敗壞道:“狗賊!辱我還罷,辱我義父,今日叫爾走出這間院落,我蘇定方顏麵何存?”說時,便掄起沙包大的拳頭,迎風打來。


    輕笑一聲,李君羨退卻數步,卸了他鐵拳的鋒芒,猛然躬身下拜道:“陛下萬福!”


    隻聽得‘陛下’二字,蘇定方猛地腳下一軟,鐵拳伏地,醒神思量間,迎麵飛來一腳,結結實實地將他踢出一丈多遠,再想起身,周身已無半點氣力,隻能伏在地上,長唿短促,滿眼憤恨地看著狡詐惡賊拾起先前跌落的匕首,在他肥肉縱橫的臉上左右比劃,而那狗賊更是猖狂道:“服氣嗎?”


    “狗賊使詐,怎能相服?若有膽,叫你蘇阿耶起身,你我大戰幾個來迴……”


    不等他叫囂完畢,李君羨將匕首在靴底隨意蹭了蹭,一臉壞笑道:“不服最好,我斫膾刀工生疏許久,正想尋塊肥肉練練手!”


    到底是十五歲便征戰沙場,一路拚殺過來,麵對李君羨手中的匕首,毫不色變:“陰險狗賊,我觀你也是左右衛將,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動你蘇阿耶根汗毛,小心禦史參你一本。”


    話言未了,不知想起了何事,環眼精光四射,萬分激動道:“狗賊……閣下可是斫膾刀工,冠絕長安的左武衛中郎將李君羨李五郎?”


    膾炙食物先秦既已有之,傳至隋唐被倭國引入,改名生魚片,此做法對刀工要求極高,隋唐又為食膾高峰期,善斫膾者,多為人敬之,甚至比官爵還要廣為人知。如今長安有兩名善斫膾者,一位乃是去年剛改封盧國公的濟州東阿混世魔王程知節,另一位便是蘇定方口中叫罵的狗賊李君羨。


    當然還有一位生於江南的梁朝子孫蕭瑀,斫膾刀工也是一絕,隻是此人臉上時常掛著‘生人勿近’幾個大字,沒有哪個不知趣的,敢去他家蹭飯。再加上他幾次罷相後,體內的家族傳統一度湧上,走上了參禪之路,善斫膾的技能也就漸漸被人淡忘了,


    倒是這兩位出身軍武的善斫膾者,早年大戰凱旋之際,常常雙刀齊下,為終將奉上一席精美膾宴。隻是自玄武門李二一家‘父慈子孝’後,程知節一路晉升,忙得不可開交,眾將再無口福,唯有駐守玄武門閑差的李君羨官小職微,是個好欺負的主。


    即使如此,像蘇定方這種嘴又饞,功勳又小的武官,還是難排上號。而且蘇定方本人又是玄武門之後才為大唐效力,隻聽人酒席間談起過李君羨斫膾刀工冠絕長安,至此時此刻,才算是見到了本尊真容。


    見蘇定方已然識得自己,李君羨玩興大起,將他此前口中瑣碎一一奉還:“怎的,你這矮冬瓜還與我有親不成?”


    俗話說,饞嘴的貓兒連命都可以舍得,更何況今日本就是一場誤會,隻見蘇定方耷拉著笑臉,探手按下李君羨已經卸下防備的匕首,口中吞咽著涎水:“哈哈哈,五郎說笑了,我要是與你有親,早就搬到貴府常住了,怎會在這人煙荒蕪的城南,與那李淳風每日閑扯拌嘴?”


    在李君羨本尊的記憶中,也是有蘇定方這號人物的,隻是在滅東突厥一戰後,蘇定方被禦史蕭瑀彈劾,言其在戰後縱兵掠奪,最終隻落了個左武侯中郎將,與史書所言,其在東突厥一戰後,二十年未得升遷,倒是對上了號。


    不過,此時李淳風的失信還縈繞在他心頭,餘光瞥了一眼散落一院的紅梅,以示和解施了一禮道:“定方兄勿怪,數日前我有事求教黃冠子,當時他口口聲聲允諾,如今卻不見蹤影,我心中憤恨,這才折了照壁間盤踞紅梅。”


    “唉!五郎求他作甚?我與這牛鼻子做了五六年鄰居,求他為我卜算前程,尋個出路,至今亦是沒撈到半點好處。”


    “竟有此事?”李君羨佯裝驚愕道。


    不想這一煽風點火,徹底捅破了蘇定方的苦囊:“何止?自從我遷居於此,幾乎年年不利,月月災禍不斷,到去年臘冬,拙荊也與我漸生嫌隙,帶著兒子躲迴始平縣了(今鹹陽興平,馬嵬驛就在此處。)”


    本想安慰安慰流年不利的蘇定方,然李君羨的籌劃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隻見他隨手撚起飄落的紅梅,把玩間,看向直立在正門後的照壁,眉頭緊蹙,若有所思,一幅老道堪輿風水的模樣,引得正在哀怨的蘇定方滿是好奇:“五郎還懂堪輿之術?”


    “看過《周易》,粗通一點!”


    聞言,蘇定方揮臂一笑:“那牛鼻子精通天文地理,堪輿之術比袁天罡亦是不落下風,怎會讓自己承受災禍?”


    卻見李君羨頻頻搖頭道:“不對,不對,此間布局大為蹊蹺。”


    “何以?”


    這一問,蘇定方已然逃無可逃,李君羨強忍笑意,踱步於照壁四周:“定方兄有所不知,風水布局講究入門三宜,其中見紅為喜慶之意,隻不過,這梅與黴運相通,再借屏擋邪穢之照壁反噬,像我此等極少來往者倒也無甚大礙,隻是長久來往者,必有血光之災啊!想來那牛鼻子本欲圖個清修,卻又被求教仕途前程之人叨擾,故意設下此局。”


    “那我與牛鼻子作了五六年鄰居……”一刹那,數年來的黴運纏身盡數湧上蘇定方心頭,胸口起伏間,沙包大的鐵拳握地錚錚作響。


    “呔!牛鼻子誤我!”


    隨著蘇定方一聲大喝,兩磚有厚的照壁,轟然傾塌,掀起一股股塵埃,原本被李君羨折斷的紅梅根結亦是被埋於磚瓦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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