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南湘並非顧家的孩子,同姓完全是巧合。


    她的奶奶和顧家老太太曾是手帕交,顧南湘四歲那年父親顧平在執行任務的時候犧牲,不久母親就生了病,因著古舊交情,便將她寄養在了顧家。


    顧南湘被母親送到顧家的那年尚不滿六歲。媽媽和她約定,隻要她乖,每逢月亮圓的時候就來看她。


    彼時年幼的小女孩守著和媽媽的約定,收斂起自己所有的嬌氣和小脾氣,她嘴巴甜,長得又漂亮,哄得顧家一眾人開開心心,沒人不喜歡她。


    除了顧肖。


    顧南湘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顧肖時的情景。


    那是她被送到顧家的第一天,她哭得撕心裂肺,哭累了睡,睡醒發現是在陌生的環境,又繼續哭。任誰也哄不好,不管拿來多少玩具和零食。


    從午後一直哭到傍晚,哭到屋外裏傳來車子停靠的響動聲,白牆黛瓦的連廊下,一個身如修竹的小少年走進來。他穿著初夏的短褲短袖,背上背著一隻網球拍,淨白的額角還掛著汗珠。


    顧老太太告訴顧南湘,“這是哥哥。”


    小南湘抽咽著,上氣不接下氣,哭聲卻停止了。一雙葡萄樣的大眼睛還盛著半包眼淚,心裏卻忽然升起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念頭:這個小哥哥長得可真好看哇。


    “璟珩,這是妹妹。”


    “她不是我妹妹。”


    少年投向顧南湘的視線冷冰冰,尤其在看到圍在她腳邊的一圈女孩玩具的時候,沉涼的目光像是在凝視一個忽然的闖入者。


    後來顧南湘才知道,那個時候顧肖的父母剛剛離婚,他的媽媽帶走了他的妹妹。


    在顧肖的眼中,她就是一個闖入者,一個劣質的替代品。


    顧肖不許顧南湘碰他和他妹妹的東西,不許顧南湘找他玩,也不許顧南湘叫他哥哥。


    如果一定要和他說話,就叫名字。


    叫他顧肖。


    也是那個時候,顧南湘才知道“璟珩”是顧肖的曾用名。


    年幼的小女孩尚不知自己正在被嫌棄,奶聲奶氣地問:“為什麽呀?璟珩很好聽呀。”


    十二歲的顧肖抿著唇,冷冰冰一句話:“和你有什麽關係。”


    小南湘眨巴著眼睛,要哭不哭。


    他好兇,可她不敢哭。


    因為顧肖說,她哭起來很煩人。


    這是五歲的顧南湘對顧肖的全部印象——很兇、不喜歡她、大概永遠都不會喜歡她。


    就在顧南湘覺得她可能再也不能擁有一個“視妹如寶”的哥哥時,轉機出現了。


    那時候園子裏年紀相仿的孩子多,大家幾乎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初來乍到的顧南湘想要融進這個群體並不容易,但她有自己的方法。


    就像哄顧家人一樣,顧南湘也很認真地去討好那些孩子們。小姑娘長得可愛,嘴巴又裹了蜜糖,很快便有人帶著她一起玩兒。但孩子不同於大人,大人的善惡是有理性控製的,孩子的邊界卻模糊。


    他們會帶著顧南湘一起玩兒,但也有熊孩子會捉弄她,扯她漂亮的小辮子,搶她的零食和玩具,看她年紀小每次在捉迷藏的遊戲裏都讓她當那個抓人的。


    盛夏時節,小姑娘倒騰著兩條小短腿跑得氣喘籲籲,幾個男孩子卻躲在陰涼處吃她帶來的零食。


    顧南湘跑得眼睛都花了,也沒捉到人。


    後來她覺得自己可能真的眼花了。


    三個皮孩子喪喪地走在前麵,後麵跟著高出他們一頭的顧肖。


    他們在顧南湘的麵前停下,整齊劃一地開口:“對不起。”


    小南湘嘴巴張圓,不懂、不理解、不明白。


    “對不起,我不該扯你的辮子。”


    “對不起,之前吃了你好多吃的,下次我補給你。”


    “對……對不起,以後捉迷藏,咱們……猜拳。”


    六歲的顧南湘尚不知發生了什麽,讓這幾個男孩子忽然大轉性,但她喜歡這種轉變,也隱隱覺得這個轉變和他們身後的顧肖有關係。


    那晚,她帶著顧爺爺給的全部零花錢,怯生生地在顧肖的房門外徘徊。她想要敲門,又怕對上顧肖冷冰冰的那張臉。


    “你在幹什麽?”


    身後驀地響起顧肖的聲音,小南湘嚇得差點驚跳起,轉過頭便看到顧肖正定定看著她,眸光暗沉沉。


    小南湘咽咽嗓子,像是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才萬般不舍地將斜挎在身上的兔子包取下來,“這個,給你。”


    顧肖垂眼,看著遞到麵前的軟乎乎的小兔子挎包,沒接,也沒說話。


    “這是我全部的零用錢,都給你……以後,以後的也給你。”她顯然害怕極了,白嫩的小手都快把毛茸茸的兔子臉捏扁了。


    “你能不能,讓他們……不欺負我。”


    她當然知道那叫欺負。


    可她好像除了逆來順受,並沒有別的方法。這裏不是她的家,沒有人會為她撐腰,甚至其中還有一個男孩子威脅她,說她如果敢告狀,就揍她。


    她怕疼,她不要被揍。


    那大約也是顧肖第一次,認真審視這個忽然出現在自己家裏、被告知“這是妹妹”的小姑娘。


    她一雙黑亮亮的眼睛就快要掉下眼淚,怎麽會有這麽愛哭的女孩子。那幾個熊孩子那樣捉弄她,她都沒有哭。


    “你知道他們欺負你,為什麽還要去討好他們?”


    依然兇巴巴的語氣,顧南湘覺得她應該用錯方法了,顧肖才不會幫她。她難過極了,也害怕極了,她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人願意和她玩兒,她也不知道那個威脅她的男孩子是不是認為是她告了狀……她要被揍了。


    啪嗒——


    豆大的眼淚就這樣直直砸下來。


    她像個水龍頭,顧肖微微皺眉。


    顧南湘卻不知道怎麽迴答顧肖的問題,她隻知道那些被歸類為“討好”的方法行之有效,顧家人喜歡她,園子裏的孩子也願意帶她玩。


    顧肖不願意幫她就算了。


    或者她可以把這些零用錢都交給那個男孩子,並上交她以後全部的零用錢,以此來換取自己不挨揍。


    這個念頭剛剛在腦海中成形,手中的兔子包就被拿走。


    顧肖要搶她的零用錢嗎?!


    兔子包被有些粗魯地重新掛在了脖子上,小姑娘纖長的眼睫上墜著淚珠,有些不解地看著麵前的男孩子。


    挺拔的小少年第一次在她麵前彎下脊梁,幽湛湛的眸光和她平視。


    “收好你的零用錢,不要妄圖用它去討好任何人。”


    她被看穿了!


    顧南湘怔怔,又覺得委屈。他自己不要,也不許她給別人,那她被揍怎麽辦?她不要被揍。


    “我……”


    “不準哭。”


    要掉不掉的眼淚戛然而止。


    “現在,迴你的房間去睡覺。”


    顧南湘不敢頂嘴,也不敢申辯,扁著嘴巴轉過頭。她捏著小拳頭剛要離開,卻聽見身後男孩子語氣別扭地又補了一句話。


    “以後,不會再有人欺負你。”


    不要去討好任何人。


    不會再有人欺負你。


    那是十二歲的顧肖教會顧南湘的第一條處世哲學。


    也是彼時依然兇巴巴的哥哥對她許下的第一個承諾。


    少年重諾,言出必果。


    之後十幾年,顧肖也果真如他當初說的那樣,沒再讓任何人欺負過這個妹妹。圈子裏的人也漸漸地都知道顧南湘有個極度護短的哥哥,誰讓顧南湘受了委屈,顧肖就收拾誰,全無道理和原則。


    但顧南湘也清楚,顧肖護她,卻不嬌縱她。這些年她所有的學習內容都是在顧肖的嚴格監督下完成的。顧肖要求高,有時候也會親自教她,顧南湘有時候玩心重,就會被懲罰。


    大字寫十張。


    曲子彈五十遍。


    揮拍動作重複一百次。


    彼時顧南湘年紀尚小,覺得辛苦,冥思苦想了許久,還真的讓她想到一個絕好計劃。


    那個時候顧肖正熱衷馬術,顧南湘央求顧父給她找來意大利最好的手工皮革師傅,定製了一柄尺長的小牛皮鞭,作為送給哥哥的生日禮物。


    那也的確是顧肖十六歲收到的生日禮物。


    彼時的顧南湘認真對哥哥道:“祝我最親愛的璟珩哥哥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青春永駐,以後念念要是不聽話,哥哥就用這個打念念的手板心,幫哥哥消氣。”


    顧南湘的小名叫念念,她在顧肖麵前裝乖的時候就叫他“璟珩哥哥”。


    顧南湘的小算盤就是這柄小皮鞭看起來像是一個懲戒工具,但她知道顧肖根本舍不得打她,就算打,也一定不會下狠手。


    一點點皮肉痛,總比一遍遍寫大字、練曲子、揮球拍要容易多了。


    而且不浪費時間!


    而事實證明,顧南湘的算盤打得的確好。


    小皮鞭到了顧肖手裏,顧南湘總共隻見他拿出過三次。


    第一次,顧南湘十四歲。她沒有提前和顧家人說好,獨自一人和同學出去玩,深夜十點才迴來。


    顧肖毫不猶豫地用顧南湘自己製定的“家法”,在她手心打了三下。


    彼時顧南湘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好疼,早知道不用這麽好的小牛皮了。


    第二次,顧南湘十八歲。她在同學的慫恿下去了酒吧,沒想到那家酒吧早已經在警方的布局中,因為涉嫌d品交易。


    顧南湘是被顧肖從警局裏拎出來的,那也是顧南湘的記憶裏顧肖最生氣的一次,他甚至不顧她已經是個成年的姑娘,一鞭子直接打在了她的屁股上。


    不疼,但羞恥。


    第三次,就是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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