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合盟的後門,也有一個熔爐口。絕大多數需要迴收的金屬物件被分配堆放於此,在被高溫融為鋼水後,又將鑄成合盟總部堅固的外殼。


    在和四械組的其他三人商議對策並分開後,少女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這裏。


    “出來的,子薇的時間不多。雖然你特意在靈應身上動了手腳,信號我收到了。在熔爐旁混淆熱源確實能助你躲開其他機械的偵測,但躲不過我哦。”


    “……果然,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熔爐的金屬垃圾堆裏站起一個人,對方一身黑衣,身著破舊的軍隊製式外骨骼,裹著厚重的披風,臉也被麵具遮住了大半。


    對方沒有任何情緒上的外露,原地不動高舉雙手,表示著自己毫無惡意。隻是,對方這樣站在自己麵前時,子薇的困惑反而多了一些。


    “你……是人類?”


    這個黑衣人沒有脈搏,體溫也很低,這就是他能逃過機械偵測的主要原因。但卻能在對方那個身上檢測到唿吸和生體反應。


    “算是吧。”


    黑衣人放下手,披風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露出他腰間的接駁循環裝置。或許是受過極重的傷,他如今已經是個半機械體了。


    “子薇,在要塞接下槍林彈雨卻仍舊毫發無損的機械領袖,是吧。”


    “那時我還沒搞清楚狀況……”


    “人類是驚弓之鳥,再怎麽樣的恐懼也無可厚非。畢竟機械對我們做了什麽,你作為領袖,知道得比我清楚得多。”


    “我……不管你信不信,這從來都不是我想要看見的局麵,既然你是人類方,如果能把信息……”


    子薇停頓了下來。目前的局勢絕不是簡單地傳遞信息就可以改變的,機械仍會出戰,人類也必將誓死反抗。


    “……是子薇,沒能做好……”


    “看來我們想到一塊去了。其他人會怕你,但我不會,畢竟,你是妹妹提到過的,監兵小隊曾經的朋友。”


    “監兵?!那你一定認識監兵指揮官黎玥吧?還有天吳大哥、塔倫和上官!他們現在還……還在嗎?”


    黑衣人沒有立刻迴答,而是花了一點時間來審視麵前的少女,像是在醞釀應該如何開口。


    “算是認識吧,我也無意在身份上作假。”


    男人伸出手來,報上了名字。


    “我是上官溪的兄長,上官嶽。曾經與黎玥並肩作戰過。”


    子薇握住了那隻幾乎沒有溫度的手。


    “可以和子薇說說他們最近的境況嗎?”


    “也沒什麽不能說的,黎玥不再是監兵的指揮官了,而是九龍的最高統治者,也是全人類領袖。現在的監兵指揮官是我。”


    “……那……監兵的大家呢………”


    “……………”


    上官嶽皺著眉頭,眼眸中是不可抑製的悲慟。片刻之後,他才緩緩開口講述。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由於新型特化機體的實驗失敗,妹妹她,作為第一個替換特化機體的解構體,犧牲在與異合人形生命體的戰爭中。”


    “上官溪……芸生晝……”


    記憶之中的關鍵詞湧現,那麽“衰竭”恐怕也不可避免。


    “在那之後,戰爭就被加速了。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機械合盟給予人類在斯科瑞之上更加沉痛的打擊。我們所有的可用資源不是被''衰竭''所影響,便是被機械大軍盡數掠奪。離開地球都已經是奢望,機械合盟要做的是將人類趕盡殺絕。”


    在人類的陣營裏,隊長死了,隊員會頂上;軍官死了,士兵會頂上……直到一個不剩。而黎玥沒有繼續做指揮官的原因,也正是九龍的領導者們,先帝昊和剩餘的九龍子們……都已經犧牲了。


    “昊大叔……怎麽會……國君他不是總能化險為夷嗎?”


    “那是一個多月前的戰鬥,人類失去了最大的海中要塞,剩餘的九龍子全部戰死。先帝以所率軍隊的全軍覆沒換來了剩餘人類撤迴中天城要塞的時間。”


    那時,昊拿起長劍,將意欲跟隨著一同前去的黎玥等人一一踹迴了軍營。隨後與將士們一同豪飲烈酒,他們相信著,兵戈所指,必將所向披靡!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國門。但人們還需要一個領袖,此戰吾等必勝,但此後,便交給你了,首席。’


    身後便是祖國,便是人民,幾十年前,他做到過,而如今,他亦能。縱然是執劍前行赴黃泉,隻要身後子民尚在,那便是九死無懼。


    而那一戰,人類同時失去了最大的海上要塞。真武小隊全員衝進水下堡壘,想要救迴為了保護幼童而滯留的戰士,而最終迴來的隻有白淩熊和他懷中一個不知何時死去的嬰兒。


    刑部的主負責人,九龍子之一的狴犴,在抗爭中被“汙染”,拿上斯科瑞異聚的武器,徹底化身“魔君”,最終隕落在斯科瑞汙染的深海。


    “而我,是那場戰鬥的幸存者,也曆盡艱險才迴到了中天城。但迴來後才發現,為了保護撤退的人民,黎玥受到了感染,失去了一條手臂。由於資源緊缺,也無法進行高精度的部分肢體替換,在緊張的戰事下隻能退居二線,以全人類領袖的身份繼續下去。”


    那一日,天吳在黑壓壓的機械大軍和劇烈的火光中對自己的指揮官和狼弟露出一個苦澀、疲憊而堅定的笑容。拭去人類臉頰上的灰塵和血淚,隨後轉身,英勇地直麵死亡。


    戰壕之上,巨虎作為“旗幟”屹立不倒,隻身擋住洶湧的機械狂潮,對著黎玥和剩下的唯一一位隊員塔倫說,“活下去”。那時的他們已經走至末路,天吳最終成功地用自己的一條命換來了在意的兩人都能活下去。


    來不及為那些逝去的英雄哀悼,機械體們再次準備一擁而上,他們隻得灰溜溜地逃離。


    孟章試圖與那一片災厄同歸於盡,可最終,成為了被指揮官和隊員們用命甩迴來的幸存者。那日,他的龍爪中還握著孟蒼小隊全員的銘牌,眸中一片死灰。


    殘缺的監兵保留下隊名,作為人類不屈抗爭的象征鼓舞著大家。


    “天吳和妹妹的位置分別由孟章和白淩熊接替,塔倫成為隊長。大多數時候,監兵在無指揮官的情況下繼續作戰,我也隻能盡己所能提供微薄的幫助。”


    哪怕由於替換零件不足,三台獸人型解構體隻能交替著出戰,監兵仍在戰鬥,仍舊是所謂的主力和王牌。


    “可是作為指揮官,我太過於失敗了,能留下的,隻有自己的生命,連妹妹和隊員都保不住。”


    上官嶽原本的淩光小隊跟隨著古跡複原事務所,在相關部門失守時,為了轉移繁榮時期的遺存和人類的紙質寶籍,撤離滯後。在烏托邦失守的同時,被機械大軍和火焰傾覆,化為焦土。他們所守護的東西最終也變成了一場齏粉和灰燼。


    “如今我活了下來,是那個所謂的幸運兒,卻連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失去了。”


    上官嶽低頭看著自己張開的手掌,其中一半已經被替換為機械。隨即是自嘲的笑聲。


    “怎麽會……這樣……”


    這個未來的真相,讓子薇不禁脫力踉蹌。她雙手環抱著自己,抗拒與悲痛一擁而上。


    每一份悲劇都被上官嶽以平淡的語氣講述著。北極、沙褶還有烏托邦,都紛紛與九龍古國斷開了聯係,最後隻剩下一些散兵遊勇與九龍匯合,隻是可惜,帶來的沒有一條是好消息。


    殘響那邊也剩下了一些被嚴重感染的人,最後的殘響首領摶象為了減輕他們的痛苦,隻能……一如既往地,老校長始終都懷著第一個犧牲的心,卻永遠,成為了最後一個留存下來的人………


    “……夠了。”


    “是你讓我說的,現在又不想聽了嗎?你又作何感想?不屑嗎?內疚嗎?這就是我們所處的世界,單說悲劇,三天三夜都不夠我說完。”


    無論是敘述還是反問,上官嶽的語氣都沒有任何起伏,仿佛這些事情並非發生在他身邊,而是在另外一個遙遠的世界。


    “……已經夠了!”


    子薇猛然抬起頭,淚眼婆娑,話語卻斬釘截鐵。


    “你鋪墊了這麽多,隻不過是在擔心子薇拒絕‘背叛’機械合盟,再隱瞞人類活下去的希望,不是嗎?”


    “………”


    “你來找我,也是因為有放不下的執念,對嗎?”


    “………”


    “就算不說,子薇也感覺得到。你不希望妹妹離開,也不希望妹妹用一切換來的希望熄滅,我說的沒錯,對吧?!”


    “…………”


    麵對機械合盟這個始作俑者,上官嶽無法完全不憤怒,他盤算著,對方已經被自己激起了情緒,那麽接下來答應自己條件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子薇沉默了片刻,再次開口說道。


    “……子薇還沒有完全弄清楚‘螺’的具體部署。巳煙決定,明天對中天城進行最後的總攻,快逃吧,我會盡力拖住‘螺’,為你們爭取時間。”


    子薇將從戌華那裏拿到的,屬於機械合盟的發信器交到了對方手中。


    “不要將它帶迴你們的據點,盡管機械教會能追蹤到它,但是子薇也會通過它告訴你‘螺’的動態。希望它可以幫上忙。”


    出乎意料地,上官嶽沒說什麽,就伸手拿了過去。冰冷的金屬指尖擦過他的手心,留下一點點略低的溫差。他把它放迴了口袋裏,熔爐口所散發出炙熱的光微微照亮了他的臉。


    “我該走了……”


    “如果這一次失敗了……子薇還可以重新來過。”


    “重新來過……”


    上官嶽低低笑出了聲,雙眼讓爐火從兜帽的陰影裏提煉出來,下眼皮微微收縮,這代表他在微笑,且是極為親切的那種。


    “可以的!子薇會找到沒有戰爭的未來,然後將它交到人類手中。”


    少女擦了擦眼淚,語氣再次堅定起來。


    “子薇也絕不會讓朋友們遭受你所說的,那樣的結局。”


    “嗯……好啊。如果有另一個世界,還請你,一定要保護好那個世界的妹妹。至於這裏……我隻能竭力而為了………”


    在子薇還想說些什麽之前,上官嶽朝寒冷的夜色走去,黑暗淹沒了他的背影。


    ……………


    ——機械先哲想要為自己準備一個歡迎儀式。她要求所有“螺”全軍集結,參加閱兵式。


    ——先哲認為,無論是宏偉的宮殿還是美麗的裝飾,都不是真正足以表達“愛”的禮物。


    ——她隻希望“螺”的領袖全程陪伴在自己左右,這樣才能親眼見證他們的忠誠與愛。


    這些指令形成了在機械之間傳遞的通告,一切突兀的安排都可以歸結為先哲大人任性的突發奇想。


    在短時間內無法想出更為討巧和有用的計策,子薇還能做到的就是希望這場聲勢浩大的集會能夠聚集足夠多的機械,以迫使他們不會踏入戰場,但這樣做能否真正拖住合盟軍隊踏破人類的鐵騎,她沒有辦法確定。


    但隻要剩餘的人類能有足夠多的時間撤離,那麽之後便會有迂迴的餘地。而戌華、寅燁和辰煌也根據子薇的請求行動著。


    巨大威嚴的機甲載著頭戴冠冕的少女,緩緩穿行在廣場中央大道上,道路兩側整齊排列的忠於先哲的“螺”所組成的鋼鐵軍團。


    機械們懷著原始的朝覲之心跪趴下來,就連胸口也緊貼著冰冷的地麵,向著子薇走來、太陽沉入地平線的方向伸長雙臂。


    正如同,“人類的朝拜”。


    偌大的廣場上,子薇發現自己是唯一一個仍然佇立的存在。前方地平線上的太陽不再下沉,卻依然在顫抖著,背後天幕色澤逐漸變深、變得烏黑油亮,全世界的雲層都被聚攏到一起。


    在這漆黑的天幕之下,勃勃在地上的機械平麵發出仿若鼻音的低沉吟誦聲,隨即擴散開來,覆蓋了大地,聲音逐漸合著某種節奏,但不斷重複著的隻有一個詞語:“先哲大人”……


    這樣莊嚴而奇異的場景讓子薇開始產生一種恍然的神思,她茫然四顧,卻隻能聽見自己的聲音。


    “這就是全部了嗎?”


    “是全部了。如果您覺得規模還不夠大的話,一個晚上,我們隻需要一個晚上,就能將它擴大一倍有餘!”


    “……那還真是……相當厲害呢。”


    “你喜歡真是太好了!”


    鮮紅的機械少女興奮得眼睛發著光。


    “因為典禮的要求是您臨時提出來的,時間比較倉促,我還給您準備了一個‘驚喜’的禮物哦!”


    巳煙對著天空中打出一個響指,無數飛行機械在夜幕中拉出一道投影大幕,播放著……中天城要塞廢墟的實時畫麵。


    幾台巨型攻擊型機械體,自地道攻破地堡進入要塞,以近乎獻祭的方式自毀式地撞擊在人類的防禦建築與槍口上,在轟鳴的炮火之下,迅速化為可怖的感染體。


    而早早就被機械引至附近,遊蕩在外的感染體群被招引而來,蜂擁而至,頃刻間便將人類的防線碾碎。


    廣場周圍騰起一圈彩色的煙火,終局大勝的氣氛被拉到極致。


    飛行機械將一枚晶瑩剔透的紅色鑽石遞到巳煙手中,巳煙虔誠地捧過,肆意觀賞著它。


    “嗯……好像有誰這麽說過,這是營造‘浪漫’的方式,也是表達‘愛’的方式,那麽為了今天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準備這樣的儀式應該也很合適吧~~”


    巳煙眼神稍顯沉醉和迷離,仿佛這便是最能象征所謂“對先哲的愛”的物品。


    “關於這塊紅鑽,您之前在與那個人類的談話中提到了一些人,看來他們對您來說是相當值得‘紀念’的人,有著特殊的價值。”


    巳煙用一種吟詩般怪異的語氣說著,將那枚寶石獻禮般捧至子薇麵前。


    “那麽,也讓他們永遠陪在先哲大人您身邊吧。”


    子薇的手碰到那枚尚留餘溫的寶石,淚珠便從眼角滾落,小聲地啜泣著。


    靈應的槍炮組倏地展開,氣勢洶洶地高懸於屠夫頭頂直指著她,但最終還是無力地停止了蓄力。


    “……對不起……”


    “您……您這是怎麽了?這是……‘喜悅’嗎?還是‘悲傷’?您喜歡這些禮物嗎?還是……我做錯了什麽嗎?”


    巳煙一時手足無措,失焦的眼神望著啜泣的子薇,驚恐、不安以及疑惑,全部凝固在那張呆滯的麵容上。


    “我隻想為您多做一些,再多做一些,這……難道不是‘愛’嗎?”


    一直狂熱地癡迷著“愛”與其他情感的機械,此刻卻完全無法讀懂先哲的眼淚,她的邏輯出現了一瞬間的混亂。


    “多做一些,再多做一些。”聽上去是這麽地像:“造紙,造更多的紙”啊。


    子薇不再憤怒了。她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巳煙的臉頰。


    “……對不起,是我來晚了……無論是人類還是你們,子薇……都無法再救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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