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天起,我們的婚約正式解除,帝國和我都不需要廢物,尤其是我。”


    “諾德,為什麽偏偏你是這樣的結果……”


    “噩運,犬子,你是整個家族的噩運!”


    在最後一聲不知道來自多久之前的當頭棒喝下,諾德緩緩睜開了眼睛。


    冬雪覆蓋了大地,夜幕下冷風攜著白雪在街頭席卷,人影稀少,這種天氣沒有行人敢在外麵逗留。


    諾德偏過頭,看著窗外時不時走過的馬車,冷冷地唿出一口白氣,玻璃碎開的口子到現在都沒機會補上,屋頂也有個大洞,冷風唿嘯著卷進屋內,他裹了裹破舊的衣服,髒兮兮的棉絮從衣服表麵的爛布裏鑽出來,火爐已經熄滅很久了,沒有柴火也沒有煤塊,他無聲地收迴視線,和身後的女孩貼得更緊了些。


    “喂……諾,諾德……”有一個男孩一邊發出擦鼻涕的聲音一邊說,諾德轉過頭,發現說話的是被稱作鼻涕鬼的曼維爾,他的意識看樣子已經有些不清醒了,右手在半空中揮舞,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麽地方,“我們,我們把床板,燒了吧……”


    諾德瞳孔猛地一縮,他朝著後麵看了一眼,女孩點點頭,他長出了一口氣,脫下那件從鬧市區垃圾堆裏撿來的破棉襖,蓋在了女孩頭上。


    “諾德,怎,怎麽樣,”曼維爾的右手猛地握住一把空氣,他嘿嘿笑著,對諾德展示了一下說,“你看,斧子也有了,我們把床板砍完燒了吧,不然這樣下去,大家都會死啊……”


    諾德拉住脖子上的圍巾,用力緊了緊,左手摸在曼維爾的額頭上,表情漸漸從僵硬變得脆弱起來,他收迴左手,垂下眼簾,向著房間裏環顧了一圈,看著其他三個孩子慌張的神色說:“很燙。”


    “怎麽辦啊?”一個男孩忍不住向後退了幾步,倚著牆壁蜷縮起來,語氣惶恐,“會傳染的吧?要不我們,我們把他扔……”


    “把他?”另一個女孩狠狠揪住他的領子,大聲質問,“你想把曼維爾,把鼻涕鬼怎麽樣?”


    “那要怎麽辦?!”男孩滿眼是淚地說,“要是被大瑪克發現了怎麽辦,這種天氣我們又要去哪找錢啊?”


    女孩聽到這句話之後神情一滯,她似乎還想再說什麽,但現實是她什麽都狡辯不了,隻能用力抓了抓束在耳後,亂糟糟的米色長發。


    縮在床頭角落裏的女孩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將諾德的棉襖抓得更緊了些。


    “你們在這裏等我一會兒,”諾德唿出一口白氣,看著門外燈火通明的街道,下定決心說道,“我去拿些錢,給曼維爾買藥劑。”


    “拿些錢?”男孩畏畏縮縮地問,“你在說什麽啊諾德,我們這周討來的錢已經全給大瑪克了,哪裏還有剩的,而且外麵還在下雪……”


    “所以說要再拿些過來,在此之前魯道夫你幫我照顧好他們,”諾德轉過身,迎著女孩不願的眼神,將自己的那件棉襖拿走,包在了曼維爾身上,在做完這一切後他擺了擺手,對剩下還有理智的三個人說,“等我迴來。”


    話音落下,他唿出一口白氣,走向門外。


    “諾德!”名叫伊莎的強勢女孩對著背影喊道,“一定要迴來!”


    角落裏的女孩沒有說話,無聲地看著諾德一步步踏進了風雪裏。


    冬夜很長。


    諾德走在雪裏,積雪灌進他的靴子,他抓著圍巾,勉強擋在了嘴邊。


    酒館的門緊閉著,他敲了很多下也沒人答應,雪越下越大,他其實也很害怕,這種天氣是最容易死人的,貧民區的小巷裏不知道有多少人命就是這麽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世。


    “直接去求醫生是不行的,那個男人隻有看見錢才會說話,酒館沒有開門,和別人下棋打賭拿錢也不可能,”他走在風雪裏,沿著牆壁小步小步地走向鬧市區,“這樣的話,隻能找個人下手了……”


    求助大瑪克的選項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大瑪克是他們這群乞丐的管理人,給他們破屋子住,平時心情好的話就不會對他們拳打腳踢,也會把自己大吃大喝完剩下來的一些殘渣送給諾德一行人。


    代價則是諾德五人每周必須上交大瑪克二十以上的銅子,沒有做到的人就會受到一頓狠毒的痛打,到現在為止諾德已經眼睜睜地看著三個孩子死在大瑪克手上,而這他們所上交的銅子全都變成了大瑪克手裏終日不斷的煙酒肥肉。


    貧民區的乞討並沒有人們想的那麽簡單,數不清的利益團夥和黑幫兄弟會魚龍混雜,他們聚在一起將整個城市都劃分出了區域,每個乞丐隻有加入了某個幫派才能在特定區域裏乞討,如果普通乞丐沒有找到歸屬人就出現在貧民區的話,那他就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諾德打了個噴嚏,這不是什麽好兆頭,對於他們這種孩子來說,得病就意味著絕望,因為他們沒錢治病買藥,大瑪克的處理更是簡單粗暴,上一個得病的孩子叫查爾,大瑪克在知道這件事之後興高采烈,他當著諾德幾個人的麵抓起查爾,直接丟到了城門外的白河裏,一開始查爾還能在水裏掙紮著唿救,可很快就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從人血裏牟取利益的黑幫從來都不需要任何底線和原則,殺人對他們而言隻是入門。


    這就是地獄,而諾德隻能和那些孩子在地獄裏苟且偷生。


    就在這時,他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響,不遠處有幾名腰佩長劍的騎士從場館的門裏走出來,其中有一個騎士嬉笑著將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掛在了腰間。


    諾德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但對騎士出手的風險實在太高,他不相信這世上還能有騎士保持了至高的精神與道德,如果被發現了,他們腰間那柄劍可能就不知道要用在哪了。


    可是附近再也沒有其他人了,這樣惡劣的天氣,一路上除了這幾名騎士他再也沒見過任何行人。


    想到其他四人以後,諾德緊緊地握住拳頭,還是沿著牆縫走了過去。


    騎士們互相談論著今天遭遇的事,其中一位騎士不苟言笑地站著,但其他人聊天時眼睛卻總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朝他身上瞥過去。


    “這位新來的城主大人真狠啊,說起來,”有人感慨道,“居然真敢對兄弟會和獨手幫的那群人動手,我都聽見消息了,說什麽要整頓風氣。”


    “整就整唄,反正就是需要塞多少錢的問題,”一個騎士扶了扶腰間的佩劍,示意說,“這玩意吃不上飯的,隻有玩政治的大人物才能口袋飽飽。”


    “嘻嘻,咱們待遇也不差啊,”腰間束著錢袋的男人笑著說,“為了整頓兄弟會,這位城主可是給咱的錢都多了幾倍。”


    “給就給了,等抽空咱們再去和兄弟會的那群土老鼠吩咐幾句,他們的錢咱們也照樣拿!哈哈哈哈哈……”男人在察覺到沒人和他一起發笑的時候,自己也悄悄把聲音降了下去。


    就在這時,一個男孩忽然撞到了其中一個男人身上。


    男人尖叫著把他的臉從自己身上拉開,果不其然,自己這身剛拿到的新製服上麵被沾上了貧民的臭氣,他揪著衣服,憤怒地看向倒在雪地裏的男孩。


    “你是誰?”他大聲地問。


    男孩怯懦地抬起頭,在看到男人的臉以後連忙捂住了自己的腦袋,隻穿了薄薄兩層布衣的身子在風雪裏瑟瑟發抖,嘴裏不停呢喃:“對不起大人,對不起大人,對不起大人……”


    “你這,貧民區的賤種!”男人咬著牙,幾乎就要發怒,但他看了一眼在雪裏無聲站立的那位,最終還是罵了句,“趕緊給我滾!賤種,過幾天別讓我在貧民區看到你!”


    男孩連忙道謝著爬起身子,就在他跑起來的時候,一隻腿擋在他的麵前,將這男孩絆倒在雪地裏,腿的主人緩緩將男孩提起來,對那個被撞到的騎士笑了笑:“喂,巴萊尼,看看你的錢袋。”


    “什麽?”巴萊尼愣了一下,連忙朝著自己錢袋開始扒拉,然後大聲說道,“操,少了一枚銀幣!”


    他跑過來,迎著男孩驚恐的視線,飛起就是一腳!


    男孩倒飛出去,狠狠地撞在牆壁上,一枚銀幣從他的手裏悠悠轉下,順著牆麵滾了幾圈後停在雪地裏,硬照著館內刺眼的光。


    “你這賤種,原來是這樣啊?”巴萊尼冷笑一聲,“要不是維什發現得早,恐怕現在你都跑遠了吧?”


    諾德劇烈地咳嗽起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仿佛看見自己吐出來的不再是白氣,而是腥紅的血。


    “哪裏,”維什笑了笑,“無他,唯手熟爾。”


    “發生了什麽?”其他幾個騎士也應聲走了過來,低下頭好奇地看著這還沒年滿十歲的孩子。


    “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還敢下手,真是有種啊你這賤貨,”巴萊尼撿起銀幣,萬分小心地塞迴了錢袋,“你知道代價是什麽嗎?”


    諾德捂著臉默默地點了點頭,偽裝出來的那副懦弱模樣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靜,他的目光變得黯淡,心裏卻忍不住充斥了對這個世界的譏諷。


    巴萊尼先出手了,他抓起諾德胸前原本就破破爛爛的領子,怒罵著給了他兩個耳光,然後狠狠地將他摔在地上,這下再厚的積雪也護不住他,骨頭清脆地和地麵發出接觸的響聲,巴萊尼緊接著一腳踹在諾德背上,男孩的身體在地上翻滾了幾圈,再也看不出任何生氣。


    “你這,賤種……混球……糞蟲,可憎的孤兒!”巴萊尼走過去抓住諾德的腦袋將他提起來,一邊罵著一邊揮拳,最後他看著諾德嘴角淌出的血跡,暢快一笑,像丟抹布一樣將他丟在了地上。


    就在維什晃了晃手腕有些心動準備也來幾下的時候,那位在雪裏站了不知道多久的男人開口了:“停手。”


    維什連忙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沒有參與過這場單方麵的虐打。


    巴萊尼愣了愣,來不及怨恨維什前後的變化之大,他慌張地對男人解釋說:“大人,你也知道這下是這孩子先不對的,我隻是給他一些小懲罰,是吧?”


    男人沒有迴答,而是默默地走了過來,他的身上覆蓋著一層積雪,在他動起來的同時就散在了空氣裏,流落在軍袍之間。


    他看著地麵上死狗一樣的男孩,蹲下身,輕聲地問:“為什麽隻偷了一枚?”


    男孩黯淡的眼球朝他挪了挪,泛紫的嘴唇微動:“因為……我隻需要……一枚。”


    “不是為了你自己,而是你的朋友生病了嗎?”他問。


    諾德輕輕地點頭。


    “老大,有什麽必要和這種死小孩廢話,”巴萊尼不忿地說,“反正他們遲早都得死。”


    這個人說得對。


    諾德深知這一點。


    男人沒有說話,隻是無聲地將他從雪裏拽了起來,掏出一枚金幣和一枚銀幣放在自己的掌心裏,對他問:“要哪個?”


    諾德幾乎連思考都沒有,他緩緩地伸出手,指向那枚銀幣。


    男人肅穆的臉上,忽然流露出了一絲笑意。


    巴萊尼和維什一行人看見男人的這個表情時紛紛張大了嘴。


    “拿走這枚銀幣,”男人將那枚銀幣塞到他的手裏,“然後再也別迴來。”


    風雪不止。


    曼維爾躺在床上滿眼昏暗地搖著腦袋,伊莎一直盯著破舊的屋門,等待著它被推開的那一瞬間,魯道夫從屋子的邊角裏再度翻出來了一小堆薪柴,他緊緊地抓著手裏的火石,不知道在想什麽。


    女孩保持著諾德離開前的原樣,兩眼微微閉著,看上去好像已經睡了好久。


    忽然,門被推開,一個踉蹌的人影跌跌撞撞地闖進屋裏,伊莎連忙爬起身子,魯道夫睜大了眼。


    “我迴來了,”諾德盡力關上屋門,勉強做出一個笑容,然後掂了掂手裏的袋子,“藥劑和補窗戶的膠帶,還有一些煤,我買來了,記得用的時候搗成小碎塊,這樣好解釋成撿來的。”


    伊莎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毫不猶豫地撲了過去,緊緊摟住了諾德冰涼的身子,即使冷如刀割也不願意放開,她幾乎就要哭出來了:“我好害怕你就這麽不迴來,如果你真的不迴來了該怎麽辦啊,我要怕死了,諾德……”


    諾德無奈地揉了揉伊莎的腦袋,魯道夫走過來從他的手裏接過袋子,點了點頭,拿出火石和幹草給火爐點上了火。


    女孩悄悄睜開了眼睛,又慢慢合上。


    對一切一無所知的曼維爾正躺在床上,呢喃著隻有他自己才能聽懂的昏話。


    深夜。


    雪好像停了,u看書 ww.uukanshu風也顯得很輕。


    其他人都睡著了,曼維爾吃過藥甚至還在打鼾,火爐靜靜地燃燒,融化了地板上的雪水。


    諾德躺在女孩的懷裏,渾身上下都透著發燙一樣的劇痛,他沒有從醫生那裏買藥酒,因為沒必要浪費錢在自己身上。


    “諾德,”女孩毫無征兆地開口,她的兩手按在諾德的臉上,似乎是在確認自己麵前的諾德還是一個活人,“我們能活下來吧。”


    “一定能,”諾德輕輕地掙紮了一下,低聲迴答說,“以古奧姓氏的名義,我向你保證,葉祈。”


    女孩像是受到了觸動一樣,她將罩在頭上的衣服一件件拿下來蓋到諾德身上,漸漸露出了一頭烏黑的長發,一陣細微的香氣散發出來,漆黑的眸子柔和瑰麗,破爛的襯衣中半遮半掩地露出白皙的胸部,一道月牙咒紋烙印在她胸前。


    與其他孩子不一樣,她的黑發和黑瞳在黑夜裏非但不顯得隱秘,反而更加引人注目,仿佛比夜色都要更加深邃。


    此時諾德再也抵抗不住困意,合上眼睛,沉沉地睡了過去,女孩看著他,悄無聲息間,瑩綠色的光芒從她的手上浮現出來,漸漸融進了諾德的身體。


    在做完這一切之後她也打了個哈欠,換個姿勢,躺在諾德的胸膛上,安然睡去。


    地獄裏的又一日,終於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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