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漸漸陷入昏沉的暗沌,灰色的陰雲凝聚在塞萬之上,北海海麵波瀾起伏,有什麽東西在其中翻湧,有巡邏的人自岸邊繞著圈子,手中的礦燈時不時打過海麵,他知道這隻是短暫的一次漲潮而已,當這輪明月化作第二天的太陽,海麵會依舊平靜如往常。


    他踏著步子走過碼頭上的甲板,碼頭一直都很熱鬧,即使是幾天前那種幾乎能將人淹沒的暴雨潑灑在地麵上時也依舊熱絡,隻是到了後半夜有身著黑衣的人將這裏全部清空了,就連那些搶救貨物的商販都自認倒黴灰溜溜地離開,男人那天晚上對別人好奇地問為什麽這些人要認慫,結果其他同事都幸災樂禍地告訴他,那些穿著黑衣的都是皇室執行人,他們的命令都相當於直接從皇室下達,如果有女皇親筆信的話估計場麵更大,那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都得跪下給那些人行禮,有如厄洛絲女皇親臨。


    男人當然知道為什麽自己的同事們會幸災樂禍,因為平日裏指使著他們忙手忙腳的人正是這些心懷苦澀不甘離開碼頭的大人物,不知道那一晚上他們得損失多少東西,反正無論多少他們都會開心。


    可這樣是對的嗎?男人不解。


    同事們一直都說他的腦子不太靈光,就連男人自己都對此深有體會,但沒有辦法,他本身就是死腦筋的這種性格,認定了一件事就算別人再怎麽勸解也拉不住,這也是為什麽他會遠離家鄉來到王都,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碼頭巡邏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一道光自虛無裏探下地麵,所有人都沒有看見它的存在,隻有男人注意到並不顧一切地開始追逐,最終男人站在自己家鄉的燈塔尖上,不停地喘著粗氣胃裏顛簸往返幾乎要累得嘔吐,他用右手攔住塔尖上的鐵杆,遠遠地眺望遠方的北海海麵,那時一艘巨輪自家鄉的碼頭啟程,他看著那艘船漸漸駛入遠方的地平線裏直至不見蹤影,那時有什麽光閃過,他睜大眼睛,看見一個人影在遠處的海麵上招搖,最終消失在王都的方向。


    他一直將其作為輪亥對自己的的指示,於是在成年之後便離開了家鄉,孤身一人乘上了“自由女神號”來到了塞萬,自那以後時間過去了大概三個月,當初在船上的某個深夜,當他還在睡夢中時一陣巨響將其驚醒,之後有奇怪的傳言散播開來,說是有什麽人成為了利維坦之類的,他沒有在意,三個月過去,他對自由女神號唯一的印象大概隻有自己推開門時所見到的一對男女。


    那是一對很年輕的少年少女,兩個人看起來都沒成年,男方是一頭清澈的黑發,眸子能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女方則是相當可愛,但那時她整個人的氣氛都很壓抑,臉色就像是大病初愈一般病態。


    之後的什麽事男人都不知道了,他就和任何初至王都又沒有任何關係可攀的年輕人一樣,失敗,跌倒,最終勉強找了個工作糊口度日,在這樣的日子裏他也從沒有放棄過對那道光的追尋,甚至曾經試圖進入隻有魔法師才能進入的白色尖塔,最終的結果自然是他被人紅了除了——他並不是什麽魔法師,甚至連最基礎的魔法都不會,但即便如此,在這幾年間他也依舊通過各種方式翻閱了無數的輪亥資料與教義,最終的結果是別人覺得他瘋了,輪亥傳說裏確實有過這樣的橋段,遠古時期輪亥曾對人類感覺無力,於是降下世間隻有智者才能見到的光華,見到這道光的人就是輪亥所指定的人間拯救者,人間拯救者必須曆經磨難,爬上神山,來到離天穹最近的地方。


    “那時他的雙眼自會明亮,他會得知自己的一切困苦並非白費,他的背後將展開明晃的翅,我們將接引,將引導,將雀躍,將加冕,他會成為我們的代行者,哪怕那時的人間早已毫無希望可言。”這便是輪亥新約第九章第八小節裏的原話,記錄了人間拯救者被選召被加冕被賦予力量的整個過程。


    但那畢竟是久遠的傳說,況且現在的人間又哪來“毫無希望可言”這個說法,世界鼎盛如火,在輪亥的引導下,這樣的世界又如何需要拯救者,況且輪亥諸神為什麽會選擇一個毫無魔力的人成為拯救者,這一切都不符合邏輯,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男人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些,但即便如此,從決定了這件事那一刻起他就不打算放棄。


    這就是他的性格,雖然一直以來這點就一直被人詬病,但他從未放棄過。


    雖然苦難頗多,但他最終還是在王都活了下來。


    他站在北海邊沿,整個碼頭都被摧毀得麵目全非,隻能勉強看出原來的模樣,王都隻好臨時啟動另一座碼頭,這裏就暫時被放棄了,所以原本熱絡的北海碼頭一夜之間變得像是荒涼的郊外,簡直比下城區還要淒冷。


    這就是煉金術師的力量,他心想。


    不隻是摧毀一個地方的形狀,更能改變一個地方的性質,從繁華變得淒清,從完好變得缺損。


    魔法師就不會這樣。


    魔法師從來不會這樣。


    他這樣想著,全然沒有注意到海麵的起伏愈發熾烈起來,終於在某一個瞬間,海底有什麽東西,睜開了碩大的赤金色眼睛。


    來自荒古的氣息在一瞬間蔓延了整片海域,甚至侵染了他腳下的陸地。


    但沒有魔力的人是注意不到的。


    就像盲人走過林地一般,男子踏過了金色,隻感覺到腳下似乎有什麽東西,低下頭卻什麽都沒看到。


    就像心髒跳動一般,在劇烈的唿吸之後一切再度恢複了原樣。


    猶如進食。


    ——————


    曆史學院今晚很熱鬧。


    不隻是因為蒂娜迴來了,希歐牧德完全沒有忘記自家學生剛剛成為了世上最年輕的三階神職者這件事。


    他將這件事瞞了整整一天,連喜悅都壓抑了整整一天,於是到了爆發的時候就顯得愈發熱烈起來。


    珍藏了許久的高等茶葉被他從櫃子深處端出來,鐵罐打開的一瞬間,就連茶癡莎爾都能明白這茶葉到底有多麽不凡——她在廚房隔了一道牆居然聞見了這股濃鬱的香味,在廚房幫廚的西澤在察覺到這股味道之後也愣了一下,因為他知道這茶葉和以前自己所接觸到的完全不也一樣,就連師兄平時煉金造出來的額外產物也沒這種自然的清香。


    對此感興趣的人隻有西澤和灰葉兩人,莎爾對茶葉沒有一丁點興趣,在她看來喝茶還不如去學生街買些會冒氣泡的飲料來。


    而蒂娜則有些不一樣。


    她看了一眼希歐牧德,然後默默從自己帶迴來的背包裏掏出了一瓶用繃帶纏著的綠酒瓶子。


    當她拔下瓶塞的那一刹那,希歐牧德的茶葉就像見了獅子的羔羊,頓時被前者吞噬殆盡,莎爾聞到這股味道之後先是不適地打了個噴嚏,然後歪了歪腦袋,麵對著西澤一下子倒了過去。


    西澤抱著這個姑娘連忙跑出去搶著在蒂娜將其倒出來之前塞上了那瓶酒。


    “這是什麽?”西澤擦了擦冷汗說,他對這味道有印象,這是很久以前在王都時自己父親和其他貴族舉辦宴會時才能聞見的味道,裏麵混雜著野獸的腥和海獸的詭,隻是聞起來就仿佛身處深山荒野,四周盡是被蠶食殆盡的野獸屍骨和血色的肉糜,如果硬要一個詞形容的話就是暴力,這股暴力不由分說地進入你的身體,然後將整個人都強行拉進自己的世界,最終用這狂野的氣息讓每個人都為之沉醉。


    年幼的西澤隻記得這股難聞的氣息和令人難以接受的濃鬱腥味,但倫瑟很喜歡。


    非常喜歡。


    即便他已然死去,西澤也依舊記得他對這種酒液的癡迷。


    “貝奧武夫家的特產,”蒂娜麵無表情,好像錯的人反而是西澤他們,“龍血酒,雖然說是龍血但實際上是很多年的龍骨泡酒,和一般的藥酒一樣。”


    “才不一樣吧!?”西澤捂臉道,“怎麽可能和一般的藥酒一樣啊!”


    “誒,這個瓶子我有印象,”灰葉示意蒂娜把酒瓶遞給他,在西澤緊緊盯著不放的視線下他笑著把瓶子換了個方向,然後從標簽上找到了熟悉的名字——“灰葉禦堂。”


    “這不還是在你去極北參加巨龍討伐時我送你的那瓶嗎?”灰葉晃了一下酒瓶說,“四個月了還沒喝完啊?”


    “沒有人願意和我一起喝,”蒂娜冷漠地說,“這種酒一次也不能喝太多,一小杯就夠暖和一整天了。”


    “別說得跟被遺棄在路邊的小貓一樣可憐啊,”灰葉歎氣道,說完這句話他才意識到了什麽,驚異地說,“我的矩陣發揮作用了?之前沒太充足的時間測試,明明最長的記錄也隻是能在冰窟裏存放一個星期而已?”


    “最起碼在防凍的效用上這是我見過最好的魔法道具,”蒂娜舉起茶杯抿了一口熱水,毫無敷衍地說,“它發揮作用了,效果很好,你的煉金矩陣永遠是最可靠的。”


    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是某種特別時刻的奇怪台詞,西澤心想。


    “那就隻好多謝誇獎了,”灰葉含蓄地笑著把酒瓶遞了迴去,順便勸誡道,“你要知道咱們的師妹和師弟可還都沒成年呢,今晚就饒了他們吧,要喝這個的話我倒是可以陪你。”


    一旁不知所措許久的希歐牧德也連忙趁這機會勸說道:“對啊蒂娜,我都把自己珍藏這麽久的茶葉拿出來了,你們就別駁我的老臉了好嗎?”


    蒂娜瞥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西澤居然從她的眼裏看出了一絲輕蔑,那就像是在說你們怎麽連這都不行?


    “那就算了,”蒂娜自迴歸以來第一次歎氣,她又緊緊地摁了一下瓶塞的口子在確認連一點意外發生的可能都沒有之後才把酒瓶放在了餐桌中央,“還有,師弟。”


    她看著西澤小心翼翼地將莎爾放在客廳的沙發上,對他說:“我對我自己剛剛懷疑你的做法感到抱歉,對不起。”


    西澤毫不在意地搖了搖頭,笑著說道:“沒事,我自己也明白那樣的說法是個人都會感覺懷疑。”


    “說的沒錯,”蒂娜毫不猶豫地說,“所以我雖然道歉了但還是感覺自己沒錯。”


    西澤頓時又無話可接了。


    他有些懊惱地捂住臉,自家這個學姐真的是斷人話題有一套,幾乎就讓人感覺是在刻意挑釁一樣,西澤已經開始擦汗心想這樣的大小姐到底是怎樣才能和那二貨師兄相遇並戀愛的了。


    兩個人完全是不一樣的性格啊。


    但當他迴頭看見灰葉一本正經地告訴蒂娜不要這麽說話,u看書 .uuknsu.om 而後者也滿臉認真地表示學到了的這一幕時,這個從未經曆過戀愛也從未產生過戀愛感情的少年也還是感覺到了一絲幸福。


    雖然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但他們湊在一起就是讓人感覺到般配。


    就像是天生互補的兩個人一般。


    “不過,仔細一想的話,”希歐牧德笑了笑,“我們曆史學院真的是個充滿了鬼才的地方,甚至比起以前還要誇張,現在我已經從你們身上看見了光複曆史學院的希望。”


    西澤,莎爾,灰葉,蒂娜。


    就是這樣一群鬧騰又歡快的家夥,之前希歐牧德還擔心蒂娜的迴歸會和西澤莎爾產生衝突,現在來看完全是多慮之憂。


    這些學生完全能成為未來塞萬裏赫赫有名的人物,希歐牧德看著他們,腦海裏卻又忍不住迴憶起了十年前那鼎盛如夜幕下繁星之空的曆史學院。


    那一顆顆的星辰都是學生。


    有他們四個在的話,在學院裏翻起什麽風浪也不會奇怪吧。


    就在這時,莎爾悄然睜開了眼睛。


    沒有人注意到就在她眸子的深處,一道齒輪反轉往複的陰影正在緩緩凝縮。


    擴張,縮小,扭轉,停歇。


    她抬起頭,盯著西澤的背影看了一眼。


    視野再度陷入了長久的黑暗。


    而在這次昏睡之後,再度醒來已經是隔天的事了。</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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