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素真是紊亂,”灰葉蹲在噴泉池邊的石台上,看著清澈的水底,而後仰起頭看向希歐牧德,不由自主地感歎道,“就像揉在一起的毛線頭。”


    “我也不喜歡毛線頭,”希歐牧德坐在石台邊沿,將一杯熱茶端到了嘴邊,“同理我也不喜歡這裏。”


    “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那人要將屍體這麽胡亂地擺放,說是組成煉金矩陣也說不通,元素根本不相通,如果是祭祀的話……他所祭拜的煉金之神如果看見這副亂糟糟的祭台估計會直接發怒把祭台踢翻的,這現場就像把鹹鴨蛋和雞蛋配在一起爆炒,”灰葉低下頭撈了一把水洗了洗手,說,“明明完全不是一個屬性又根本沒辦法融合在一起,偏偏卻又被那人布置在了一塊。”


    “煉金治學,風雷光火,術士修潔,人首軀幹肢體,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無法違背,”希歐牧德喝下一口熱茶,看向不知何時起就沒有人在的院庭,他想了一下,拿著杯子的右手忽然變得僵硬起來,這位老人試著站起身子,向前走了幾步,而後轉過身來,默默地對灰葉說,“灰葉,你覺得隻憑自己的話,能逃出去嗎?”


    正專注於玩水的灰葉先是不解地“啊”了一聲。


    “什麽意思?”他又撈了一把清水,洗淨因為忙碌了一整個上午而有些髒亂的臉,轉過頭問道,“逃什麽?音靈魂街嗎?”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希歐牧德的食指微微鬆開,杯子自然地傾斜下去,其中發燙的熱茶就這樣潑灑在地麵的石磚上,一陣熱氣自地麵升騰起來,希歐牧德完全鬆開自己的手掌,瓷杯自指尖滑落,在與地麵接觸的一瞬間就化為了無數碎片,白色的石沫憑空濺開,他將雙手負在背後,向前邁了一步,而後看向灰葉,麵無表情地說,“那現在你看懂了嗎?”


    在他的身後,一張如深淵般黑暗的巨大口器扭曲地張開,陣陣白霧從地麵上掀起,在觸碰到空氣的一瞬間就照映出了無數猙獰的輪廓與紋路,那些空間上縹緲的形狀看上去就像碎裂不完整的牙爪,可希歐牧德麵對的卻是一整隻龐大的怪物。


    “音靈魂街!”灰葉發出一聲驚唿,“什麽時候?!”


    “大概是從鳥鳴開始的吧,”希歐牧德搖搖頭,看向空無一物卻始終有飛鳥在不斷啼鳴的灰藍色天空,“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就陷進來了。”


    灰葉在經過一開始的慌張以後迅速冷靜下來,在得到希歐牧德的提示之後他瞥過眼角,望向遠處亭子上不知何時出現的一隻黑色角斑雀。


    它一直仰著頭發出難聽的叫聲。


    灰葉的視線很容易被察覺到,這隻鳥停下嘴,朝著灰葉歪了歪腦袋,而後毫不在意地張開嘴巴,繼續發出高揚刺耳的鳥鳴。


    “是那個吧,”希歐牧德對灰葉說著揮出手,一道光錐自灰葉的麵前飛快閃過,來不及反應,下一刻那隻角斑雀的黑色鳥首就與身子分離開來,而斑雀自己則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事實一般,仍然自顧自地做出啼鳴的姿態,但斷開的聲帶已經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它疑惑且啞然地轉過頭,就在那一瞬間,血液噴濺開來,染紅了它胸前白色的毛羽。


    生機在一瞬間就全然流逝。


    希歐牧德麵前的那些虛無的輪廓像是受到了什麽駭人的拉扯一樣,原本就猙獰可怖的臉上此刻更加瘋狂起來,它們將不完整的爪牙一遍又一遍地伸向希歐牧德,卻又被虛無所困,始終突破不了那道阻礙,它們的輪廓越來越小,直至完全消失,而唯一破開虛無的那道口器也來不及咬下希歐牧德的頭顱就被一下子拽迴了無盡的虛無中,口器在極致的一刻愈發兇狠地擴張,可最終虛無還是吞噬了它,所留下的隻有一陣若有若無的細風,撩過老人和男孩的頭發。


    希歐牧德麵無表情地站在原地,看著從那陣風開始漸漸從謊言裏撕裂開來的現實,花田旁開始出現澆水修枝的園丁,噴泉池邊開始有好奇的仆人在一旁悄悄探著頭打量這兩個來自聖學院的煉金術師,小亭裏坐著兩個人,那是衛斯理老爺的外甥還有侄女,大廳的重門中央,依舊是人們不敢逾越的禁區


    “那是,什麽啊?”灰葉拍著胸口,感覺一陣濃鬱的心悸,“那些東西是什麽?那空間之後的又是什麽?世界上為什麽會有這種東西?”


    “你犯了一件最為愚蠢的事,灰葉,”希歐牧德歎了口氣,轉過身來走到灰葉的麵前,手裏的茶杯還冒著熱氣,沉綠色抹茶的表麵倒映著二人清晰的臉和冬日特有的灰沉沉色天空,“你把自己在音靈魂街裏的事當作了真實,這是最愚蠢的事,明白嗎?”


    “可是?!”灰葉猛地探出脖子,聲音變得嘶啞,眼裏滿是驚魂不定的悲哀,“我有一種感覺,我感覺他們就,他們就在我的身邊,他們的唿吸就像微風一樣自然,他們都是真實存在的,哪怕都是鬼魅,那大口張開時我明明感覺老師你就要——”


    “那些都是假的,”希歐牧德冷漠地說,他做出了這副尤為罕見的表情,對灰葉認真地說,“你要明白音靈魂街是什麽,那是一個完全由施法者所掌控捏造的幻境,你不該陷入其中,因為那正是施法者所想要的,明白了嗎?”


    “可,可我明明感覺——”


    “不要相信你的感覺,”希歐牧德直起身子,他其實不矮,甚至很高,隻是被這幾年來的事情漸漸壓垮了肩膀,直到他抬起肩膀灰葉才會意識到自家老師其實是能和雷蒙一起俯視自己的老人,“相信我,灰葉,相信我,還有魔法,還有知識,這些東西遠比你所謂的感覺要可靠很多,我以前也說過,隻有一種情況你才可以將自身的感覺視為標準或者預兆去堅信。”


    希歐牧德說:“那就是你成為賢者的時候。”


    是啊,現在的灰葉說白了隻是一個小小的中階魔法師,這樣一個小小魔法師嘴裏所謂的害怕和真實又有幾個人會去選擇相信?


    凡爾納小姐之前也說過這樣的話,現在連希歐牧德也發表了類似的看法。


    灰葉試著握緊拳頭,最終卻隻能泄氣地說道:“是,老師。”


    “走吧灰葉,和我去找衛斯理,”希歐牧德邁開腳步,走在了前麵,“向他闡述一下我們這次的經曆,也許就能坐實衛斯理夫人嘴裏所謂家有內賊的說法了。”


    “好,”灰葉收起噴泉池旁的一些設備,兩根試管裏裝滿了噴泉的清水,清水裏隱隱約約能見到一絲魔力的存在,他將其塞進挎包裏,心裏忽然再度泛起一陣悸然,這種感覺迫使他向著亭子望去,恰好就在這時,一隻黑色的雀鳥停在了亭子頂上,它低下頭啄了啄翅膀,而後歪著頭看向灰葉,似乎正準備發出幾聲啼鳴。


    可在下一刻它就倒在了血泊裏,灰葉移過視線,看見亭子下的兩個人已經走了出來,嘟嘟囔囔地說了什麽,他們和灰葉隔得不遠,灰葉大致能聽清他們說的是“黑鳥”“晦氣”之類的話,在外甥草草抓起那隻鳥的屍體將其丟進了密林裏以後,侄女哈哈笑著拍起了巴掌,幾隻毛發斑白的野貓從密林深處走出來,怯怯地撿起了那隻死鳥,而後再度迅速敏捷地鑽進草叢,不知所蹤。


    “灰葉?”就在灰葉看著這一切看到入迷時,希歐牧德好奇地走了過來。


    老人沒有生氣,他順著灰葉的視線望去,隻看見兩個不到十三四歲的孩子歡快地在亭子裏蹦躂,女孩拍著兩隻小手,男孩擺出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像是完成了某件相當了不得的事。


    “你在看什麽?”希歐牧德問,“迴憶起了自己的童年嗎?”


    “比我的童年要有趣得多,老師,”灰葉站起身,將玻璃試管塞進挎包裏以後抬起頭來,兩眼看上去空空蕩蕩,卻又像是裝滿了什麽,“我剛剛看見的一切,都比我的童年要有趣得多。”


    ——————


    “這裏就是我的書房了,”衛斯理笑著推開門,迴頭對西澤說,“我聽說你也是個喜歡讀書的小家夥。”


    “是的,先生,”西澤微微頷首迴答道,“我從小在神父的身邊長大,讀過的書能塞滿一整個圖書室。”


    一旁的莎爾在心裏默默吐槽道那是因為你讀完了一整個圖書室裏的書。


    “哈哈哈哈!此言當真?”衛斯理老爺爽朗地大笑道,“那可真是了不得啊,現在王都已經很少有孩子願意靜下心來去讀些有趣的書了,輪亥的魔法就像一陣風暴掀起了整個世界,許多東西就這樣一去不複返,被埋沒在了曆史和市場之間,而其中我最為在意的便是那些書,在空閑下來的時候,我也會獨自一人走在下城區的鬧市裏,從一些小販的攤位上撿起一本看上去還不錯的書籍,將其買下帶迴我的書房,在讀完之後塞進書櫃,作為一種珍貴的收藏。”


    衛斯理老爺指著偌大的房間內足足塞滿了十數個書架的書海,頗為認真而誠摯地說道:“這便是我唯一能引以為傲的愛好。”


    地麵上鋪著精致的紅毯,踩上去就像踏在雲端一樣柔軟,牆角裏是一個沒點燃的壁爐,幹柴堆放在其中,好看的鐵欄上卡著一根火棍,另一個熄滅的火爐緊挨著壁爐,火爐上放了一隻鐵質的水壺,鋪著毛毯和坐墊的絨皮沙發靜靜地擺在一旁,沙發扶手上還有一本隻讀到一半,在書頁裏塞了書簽的紅皮書。


    “那本書是很久以前我在,誒......我也忘了是在哪裏,總之我隻記得過程很神奇,”衛斯理老爺笑著走在前邊,他做了個手勢,示意西澤也跟過來,二人走過兩道高大書架之間,西澤眼角的餘光掃過書架上的排排書名,令人意外的是上麵居然還有不少是他熟悉的。


    “《默哀》,《慟哭》,《四月份的光明》,《早上的花,晚上去撿起來》,《黑塚》,《茶花之女》,《人間再格》......還有《打亂青空》?”西澤好奇地問,“這些書都是很久以前的書了。”


    “我倒是覺得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衛斯理老爺的眼睛一亮,“你這孩子居然能接觸到這種相當有些年代的書?”


    “因為神父也是喜歡收集各種書的人,”西澤邊走邊說,“他還收集了很多停刊的書,還有市麵上相當少見的書。”


    “連混沌時代的書都有?”衛斯理老爺迴過頭問。


    “連混沌時代的書都有。”西澤迴答說。


    “那可真是相當有趣的人,”衛斯理老爺有些驚喜,他微微眯上眼睛,開心地說,“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去認識認識那位神父。”


    “嗯,”西澤看向兩側繁雜的書架,似乎再度迴憶起了某些事......當然大多數都是被關進圖書室緊閉的迴憶,uu看書 .uukash.cm 雖然它們並不怎麽有趣,但如今迴想起來的話反而會有些奇怪的味道。


    “怎麽了孩子?”衛斯理老爺問,“看上去沒有剛剛的活潑感了哦。”


    “沒什麽,”西澤迴答說,“隻是忽然有些想念神父和白石城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才十七歲吧,”衛斯理老爺摸著沙發扶手,臉上流露出一副迴憶的表情,“才十七歲的孩子就已經考入教會,成為神職者了?”


    “全是神父教導有方,”西澤迴答說,“神職者的考試確實要比聖學院的入學考試要難。”


    聽了這句話後衛斯理老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一邊笑著一邊拿起毛毯,蓋在自己的腿上:“你這小子,你知道嗎?今年的筆試是由神學院出題,而且還有多年不在王都的神學院院長達裏瓦爾親自參與,難度可以說是建校以來最高了。”


    “但神職者考試確實要更難,”西澤無奈地說,“如果不是通讀輪亥聖經或者新約的話可能連做出一半的水平都沒有。”


    “畢竟是輪亥啊,”衛斯理老爺伸出食指,在火爐裏燃起一陣火,在做完這件事後他抬起頭,對西澤說,“現在外界就完全聽不到我們的對話了。”


    “這是什麽意思?”西澤看向地麵隱形的障壁,問。


    “年輕人,我得告訴你,”衛斯理老爺的臉色陰沉下來,“衛斯理家,確實有家賊。”</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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