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金發的少女自深紅色的帷幕之後來到他的麵前時,西澤忽然意識到了這樣一個長久被他所刻意忽視的事實——


    這個納拓家的小女仆居然長了一張貴族千金的臉。


    白色的長裙垂至地麵,淡淡的妝容點綴在那張好看的臉上,薄櫻色的唇色微微覆蓋在唇瓣上,綴了金邊的淡色絨衣勾勒出精巧纖細的身材,那雙金色的眸子倒映在西澤的眼裏,在那微妙的一瞬間,有什麽東西在西澤的記憶裏迸裂,就像是熾熱的熔漿自地下噴湧,巨大的宮殿隨之崩塌,世界隻剩下深紅色的血腥。


    “真的不用付錢嗎?”莎爾開口,即使是她也感覺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她和西澤本來隻是在街上走著,忽然被這些女人拽進了店裏,其中一個領頭的女人出來解釋說這是店家的優惠活動,然後就是一通化妝和試穿。


    這也太離奇了,完全就是夢裏才會發生的事件。


    “嗯,放心,”那個領頭的女人站在莎爾的身邊,微笑說道,“完全免費,這次化妝還有這身衣服。”


    莎爾看了一眼已經陷入呆滯的西澤,在發現自己居然能讓西澤變成這副模樣之後她輕輕地笑了笑,還是對女人說:“算了,我換一套衣服好了,普通的就可以。”


    迎著女人疑惑的目光,她解釋說:“我隻是他的女仆啦。”


    雖然西澤已經和她解釋過,但對外人的話還是說自己是女仆比較好。


    “這樣啊,確實如果下仆比本人還要耀眼的話就不妙了……”女人的表情有些苦惱,但還是順從了莎爾的意願,“那就……”


    深淵裏冒出一串氣泡,氣泡緩緩上浮,在水麵上嘭得炸開。


    西澤歎了口氣。


    他又看到幻覺了。


    和那個撿蘋果的少女一樣,那是他所不記得的,卻又真實發生過的記憶。


    那些記憶到底是什麽,為什麽會就這麽突兀地在他眼前冒出來?


    茫然,不解,謎團。


    這些問題被他暫時拋到了腦後,因為現在莎爾比較重要,不能因為自己的情緒破壞了二人的氣氛。


    在看著那些女人再度擁著莎爾走進試衣間裏後,他將自己的背靠在沙發上,幾乎快要陷進去的這種柔軟讓他想起白石城的沙灘。


    那時他和韋爾一起躺在沙灘上,海潮一次次打來,浸濕了耳朵和頭發,幾乎要淹沒了他們。


    韋爾笑嘻嘻地說要是一輩子都能躺在這裏多好。


    那時的西澤抬頭看著天空,閉上眼睛,難得地附和。


    而現在他們都離開了白石,韋爾不知道和父親去了哪裏,他則是迴到了王都。


    這個他一直痛恨卻又無比渴望迴來的地方。


    他要毀了這裏。


    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莎爾的聲音響了起來:“少爺在想什麽呢?”


    西澤抬起眼,這次的她臉上沒有了那些妝容,上身穿了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外襯,短裙是黑色的,皮靴和白襪同高,這副模樣就像是普通的鄰家少女一樣,甜美可人又沒有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感。


    “真漂亮,”他下意識地稱讚,“我都快要懷疑自己到底是帶誰來了。”


    莎爾沒有迴答,而是乖巧地坐在他的身邊,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西澤也沒有深究,悄悄低了低身子,讓莎爾靠得跟舒服一些。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縈繞在西澤鼻尖,他盡量地歪過頭去,不是討厭,隻是因為禮儀罷了。


    二人的這副模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不為人所近的小世界一般幸福。


    女人看到這副光景,胸口似乎有什麽東西跳了跳,些許名為羨慕的情緒在心間彌漫開來,因為他們看起來真的很契合。


    她可從沒遇到過這樣的男孩子。


    ——————


    在二人走遠了以後,女人悄悄走進店內深處,對一個年輕的男子鞠躬,滿臉諂媚地說:“您滿意嗎?”


    男子拍了拍巴掌,豎起大拇指:“好!”


    女人雖然看不懂這個東方手勢但還是心想這一定是在說自己服務周到。


    “這可給我省了一大筆錢!”男子開心地說,“要是她選了第一套那我可得心疼好一陣子。”


    女人的表情變得複雜起來。


    一旁的大魔法師看著女人那張神色古怪的臉差點忍不住笑出聲。


    受過罪的人看到別人受和自己一樣的罪總是會禁不住這麽開心。


    雖說如此,但她還是走到女人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沒事,他就是這樣的人。”


    女人的目光忽然變得有所崇拜,但那股盛大的崇拜還是無法壓過濃濃的不解,她問:“大人,這是您的朋友?”


    言氏擺了擺手,插話說:“不,我是她的上司。”


    女人對芙蕾米婭投來疑惑的目光。


    芙蕾米婭咬了咬牙,相當不甘地點了點頭。


    “沒想到原來您的上司……”女人琢磨了一下言辭,“是這種勤勉持家型?”


    他隻是摳門而已!芙蕾米婭差點叫出聲。但想到這裏她又忽然發現自己陷入了兩相矛盾的境地。


    少女默默蹲坐在言氏身邊,沒有說話,也沒有發出聲音,就好像一道普普通通的陰影,凝固在地與人的交界處上。


    “雖然知道這有些越界,”女人對言氏小心翼翼地問道,“但大人您為什麽要對那個女仆這麽……?”


    芙蕾米婭聽到這句話後原本就不小的好奇心也隨之膨脹起來——這個男人可是連花一金幣坐馬車趕路都要斤斤計較的吝嗇鬼,這樣的他又怎麽會放下話來,說整個店裏的衣服隨便那個女孩挑呢?況且剛剛那個女孩也說了,她是那個男孩的女仆吧。難道這個東方人居然是那種類型?


    大魔法師浮想聯翩。


    言氏捏了捏右手的指節,聽到這話之後想了想,說:“因為覺得有緣分?”


    他們剛從橋邊一路趕車坐到弗倫德爾街,結果言氏遠遠就從人群裏看到了這對熟悉的男女,也許是玩性大發,也許是有其他打算,言氏鑽到這家店裏,靠著芙蕾米婭在王都女性交際圈中的高知名度和說服力,對女人吩咐了剛剛的一切。


    世上當然不可能有隨便就送你這麽大優惠的好事啦!隻有被刻意安排好的計劃,或者說……圈套。


    言氏笑著說:“隻是,感覺剛剛好而已,送他們兩個一次優惠也無妨。”


    少女在聽到言氏這句話後微微抬起了眼,她和言氏一起待了很多年,言氏如果有所謊言她立刻就能看穿。


    言氏撒謊了。


    但那不是惡意的謊,而是用意很奇怪的謊言。


    少女想到這裏,選擇閉上了眼睛。


    反正,和她沒有關係。


    她隻是言氏的所有物而已,言氏要她立即去死的話她也會馬上從口袋裏摸出尖刀抹在脖子上,作為言氏的所有物,期待什麽的當然也不會有。


    雖然女人對他們說不用付錢什麽的,但言氏還是堅持不能白占便宜,當然其中有多少真心就很難判明了。


    在為那套衣服和化妝付過錢後,三人走出了店門,臨走時那個女人模樣狂熱地拿來紙筆,讓芙蕾米婭留下了簽名。三人在門外,隱約聽到裏麵的女人和其他人大叫說要把那個簽名留作藏品紀念什麽的。


    “你原來這麽受歡迎嗎?”言氏難以置信地看了芙蕾米婭一眼,“看不出來啊?”


    大魔法師咬了咬牙,沒有說話。她好歹是皇室的大臣之一,出身名門,而且長得漂亮身材又好,年紀輕輕就已經達到大魔法師的階位,這樣的她有什麽理由不在王都成為一個知名人物呢?


    言氏看她這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倒也沒有再問下去,於是疲憊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


    彌修跟在言氏身後,也許是被言氏傳染了,她也忍不住閉上眼睛,張開小嘴,也打了個哈欠。


    “給,”少女睜開眼睛,看到言氏手裏拿了一個紙袋,舉到自己麵前。


    “這是?”少女眨眨眼睛,接過紙袋,打開一看,發現是一套衣服,從短裙到上衣再到耳上的飾品無一不全,整體色調都是深色,從紫色的上衣到黑色的長靴,uu看書 ww.uuknshu乃至耳飾都是有些暗的顏色,外衫繡了紫紅色薔薇的圖案,看起來相當適合她。


    “禮物,”言氏揉了揉她的腦袋說,“給你的,你還沒有西式的衣服吧。”


    彌修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套富有東方簡單颯爽風格的短衣。


    她沒有迴答,隻是默默收下了這個紙袋,用雙手牽著拿在背後。


    芙蕾米婭有些訝異,她完全不知道言氏到底是什麽時候買下的這套衣服,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時的言氏確實很浪漫——女孩子總是會喜歡這種意料之外的驚喜。


    言氏又邁開了腳步,彌修緊隨其後。


    芙蕾米婭看著言氏,忽然發覺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看透過這個男人,他好像有很多張臉,同時展示在她的麵前,讓人分不清誰才是真實。


    她揉揉眼睛,感覺自己會不會想太多,而當那雙紅色的眸子再度張開時,言氏和彌修已經站在不遠處的路燈下等她了,言氏還對她擺擺手,讓她快點過來。


    女子邁開腳步,加快地朝著他們跑去。


    那一瞬間風揚起塵沙,白色的蒸汽濃霧在遠處的天際彌散,未來與過去交匯,站在人類記憶裏的是兩個虛幻的人影,石板發出龜裂的聲音,灰蒙蒙的帷幔垂下,塞萬的天空呈現出兩種不安的景象。


    這就是王都。


    所有人都各自埋著心事,所有人都各自有所隱瞞。


    沒有誰能逃離宿命。


    在陰暗裏,大戲的幕布被緩緩拉開。


    對此尚且一無所知的少年和少女牽著手,隨著時間一同邁入了渾濁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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