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笈七簽·軒轅本紀》:“帝巡狩,東至海,登桓山,於海濱得白澤神獸。能言,達於萬物之情。因問天下鬼神之事,自古精氣為物、遊魂為變者凡萬一千五百二十種。白澤言之,帝令以圖寫之,以示天下。帝乃作祝邪之文以祝之。”


    化人形這事,舒蒙檸從未想過。


    所以,當金珠問他,你是誰。他說:我叫樹檬檸。


    這個起名方法是很久以前,和一個叫白澤的家夥學的。


    那時候舒蒙檸還是一棵單純的檸檬樹,一顆長在極旱地區濕潤沼澤地裏,生存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檸檬樹。沒有意識,每天渾渾噩噩。


    直到有一天,一個被箭射穿左胸的白衣男人一瘸一拐地朝檸檬樹走來。他用手捂住不斷滲血的傷口,嘴裏還罵罵咧咧。後來實在走不動了,這人一屁股坐在檸檬樹下,靠著樹身大口的喘氣。血不斷地滴下來了,有的滲進了土裏,有的落在檸檬樹暴露在外的樹根上。


    “小娘兒們說謊都不會,編個名字嘛,要麽字音,要麽字形,楊一昂,趙之奧,張弓長,劉文刀,我隨口就能說上三天三夜。說什麽妖沒有名字,一時之間想不到。你沒名字總有品類吧,直接倒過來不就行了?鯧魚,庾常,蘋果樹,舒國平。”


    “軒轅古離這個奸商,到底是從哪兒給我找來這麽個極品傻子,氣死我了。”


    ……


    因為失血過多,男人英俊的臉上沒了血色。即使這樣,他還是把腓腓姑娘和奸商軒轅古離翻著花樣罵了八百遍。


    “哼,渴死我了,得去找點水喝。”


    日頭漸漸落下,男人強撐著站起來,繼續一瘸一拐地向沼澤深處走去。不知道為什麽,他流了那麽多血還能走路,並且堅定地相信,一直往前走能找到水源。


    男人完全沒注意到,身後靠著的檸檬樹從接觸到第一滴血開始,有了一點點不同。


    人們通常稱之為:開智。


    檸檬樹有意識之後的第一個想法是:“說話多了自然會渴。”


    不過一夜之間,那片極旱的土地上長滿的鬱鬱蔥蔥的大樹,灌木叢,還有形態各異的花草。唯獨檸檬樹所在的一小塊沼澤地,似乎更肥沃了。


    檸檬樹有意識之後的第二個想法是:“多了好多新朋友啊。”


    他試著和周圍的花草樹木打招唿,沒有迴應。他們像是隻有生命沒有靈魂的生命,像是,以前的自己。


    檸檬樹有意識之後的第三個想法才是:“我有了……靈魂?我有了靈魂!”


    他迴憶著白衣男子的樣子,感覺靈魂漸漸凝結成了實體。


    他變成了一棵可以化形的檸檬樹。


    不僅是嶄新的靈魂,嶄新的身體,檸檬樹還得到了許多有用無用的知識片段。


    他知道自己化人形後被歸入一個叫神木族的妖族,也知道自己不能離本體太遠,不然會枯萎死亡。


    他知道怎麽搭茅草屋怎麽做木桌,也知道太陽東升西落,日月星辰比世間萬物都古老。


    他知道很多很多事情,卻唯獨不知道這世上有種感覺叫一見鍾情。


    所以當他第一次見到金珠的時候,他失語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久,眼睜睜看著金珠從上麵跌下來,腹腔裏還插著一支箭,也不知道去扶一下。


    “你是誰?”


    金珠醒來時已經是兩天以後。幸虧這片鬱鬱蔥蔥的樹林做了緩衝帶,她才沒有摔死。也幸虧這個傻站了半晌的家夥終於想起來要止血,她才沒有因為失血過多死掉。


    金珠睜開眼,警覺地問。


    “我叫樹檬檸。”因為幾乎不說話,聲音沙啞,不辯音調。


    “舒蒙檸?是個好名字。”


    金珠一邊敷衍地誇讚,一邊用餘光找自己的劍。完全沒留意到那個站在木桌旁的男人的窘迫。雖然他努力表現的雲淡風輕。


    不過既然她說是個好名字,他決定自己以後就叫舒蒙檸。


    養病期間,突然閑下來讓常年帶兵打仗的金珠很不習慣。她沒法隨意走動,隻好躺在鋪著獸皮的木床上和舒蒙檸聊天。


    在金珠看來,舒蒙檸是個很奇怪的人,吃的極少,喝水極多,除了照顧自己,這家夥閑著沒事就喜歡晴天坐在有樹蔭的溫暖的地方曬太陽,能坐上好久。


    前幾日,大部分時間都是金珠說話,舒蒙檸聽著,偶爾含糊不清地提問一下,很快又沉默。


    “我叫金珠,是長義勇猛女將軍,我爹是當朝金將軍,我是他的長女。我從小就跟著我爹南征北戰,論軍齡,比我們炊事班的老趙還長。不是我吹牛啊,我十六歲就能拉滿弓。”金珠挑了挑眉毛,驕傲地說。


    “拉……滿弓?”舒蒙檸生澀地問。


    “這你都不知道啊。”說著,金珠做了個用力拉弓弦的動作。


    對麵傻乎乎地笑了。


    “喂,我說的是真的!你別笑啊!”


    金珠急了,她作勢就想跳起來敲舒蒙檸的腦袋,那是女將軍教訓軍中不聽話的小崽子們的方式。她個子雖然矮,彈跳力卻不錯。


    然後想起自己還傷著不能動,又蔫蔫地躺迴去。


    舒蒙檸笑是因為他喜歡看金珠做那個拉弓的動作,看起來很好看。


    他隻知道笑代表著和善友好開心等等一切好的情緒。剛剛才知道,還有嘲笑的意思。


    不得不說,舒蒙檸學的很快。


    等金珠勉強可以下床到處走走的時候,情況倒轉了。逐漸變成舒蒙檸在問,金珠在答。兩人有來有迴。


    “誰射傷你的?”舒蒙檸在砍樹,他要給金珠做個結實的拐杖。


    “那個啊,也沒什麽,打仗嘛,突然刮大風,把戰場全吹散了。我的軍營就在這附近,不過還沒來得及找,就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兵崽子發現了,這家夥仗著手裏有弓箭,瘋了一樣地追著我射。我也是運氣不好,他最後一箭還真射中了。要不是你救了我,差點被亂拳打死了老師傅。”金珠答。


    “金是種怎樣的顏色呢?”舒蒙檸在看著頭頂的樹葉發呆。


    “就是很燦爛的顏色,嗯,陽光的顏色。等我傷好了,出去送你一個大金磚你就知道啦,就當你救我的報酬吧。”金珠慷慨地許諾。


    “陽光的顏色嗎?嗯,確實很好看。”舒蒙檸看著從樹葉間隙裏漏出的幾縷陽光,認真地讚揚。


    不知過去了多久,金珠的傷終於好的七七八八了。


    “我要迴去了,你跟我迴去吧。放心,有我罩著你,沒人敢再找你麻煩了。”金珠自然而然地邀請道。


    她沒問過舒蒙檸的過往,主要是不想觸碰別人的傷心處。在她猜測,應該是因為什麽悲慘的身世,結果在深山老林隱姓埋名,常年不和人接觸,連說話都不怎麽利索。實在有些可憐。


    舒蒙檸低著頭,踢了半天泥巴。


    “還是不是個大老爺們?走不走給個痛快話。”金珠急了。


    “好。”舒蒙檸終於答應了。


    他迴頭看了一眼森林深處,那裏有一小塊沼澤地,地裏長這一塊很健康的檸檬樹。


    然後他就跟著金珠走了。


    金珠這次帶兵出征的目標,是打退且打殘一個叫土木爾的國家不斷騷擾本國邊境的騎兵。


    土木爾原是朝廷邊境一個不起眼的遊牧民族。不被重視。可是不知哪天起,這個號稱騎在馬背上的遊牧民族突然傳出消息,建國了。並且以驚人的效率吞並著周圍的遊牧民族,日益壯大。


    舒蒙檸從進入軍營的第一天起,就聞到了不遠處同族的氣息。


    神木族因為發展的方式和其他妖族不同,所以族人稀少,同族之間的關係都比較疏離,頗有老死不相往來的意思。和所有妖族一樣的是,他們也可以通過特殊的氣味認出同族,即使多數情況下沒什麽必要。


    那是一株蝴蝶蘭。舒蒙檸在森林裏生活了很久,他對各種花草樹木的味道很熟悉。


    他猜到土木爾為什麽能發展如此迅速了。


    神木族因為發展方式過於優勝略汰,而被稱為天賜的一族。隻要他們藏好了本體,自己不作,年齡可以無上限。而時間的積累和神選血統的強勢,又讓他們富有智慧。


    幾乎同時,那株蝴蝶蘭也發現了他。不過舒蒙檸的味道很特別,除了檸檬樹的香氣,裏麵還摻雜著蝴蝶蘭不認識的氣息,那是上古神獸白澤的氣息。


    舒蒙檸很輕鬆地找到了蝴蝶蘭的本體,然後從容地毀掉。


    神木族對自己同族冷漠如斯。


    金珠歸隊之後打了幾次仗,都輕而易舉地獲勝,讓她懷疑這是不是對方的奸計。


    舒蒙檸坐在一旁,一副我什麽都知道,就是什麽都不說的樣子。十分欠揍。


    舒蒙檸說自己不怎麽會打仗,偶爾提出的建議卻直切要害。他每次出征都堅持騎著馬跟在金珠的馬後麵。他也不打仗,就跟在後麵,一會兒替金珠擋掉左後方的暗箭,一會兒把想砍金珠的人推下馬背。也沒見他做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是全軍上下都知道,隻要這個男人在,主帥就能平安歸來。哪怕他在戰場上看起來無所事事,溜溜達達。


    金珠也是萬萬沒想到,舒蒙檸看起來像個書生,卻能在自保的同時保護自己。一顆芳心早已暗許。


    原本朝廷還準備做持久戰打上幾年,沒想到幾個月就結束了。


    像之前那樣,金珠再次對舒蒙檸發出邀請:“跟我一起迴朝都唄,我答應你的金子還沒給你呢。”


    舒蒙檸搖了搖頭。


    “那……我介紹我妹妹給你認識?她長得可好看了,比我好看多了,是朝都有名的美女。真的!我真的會介紹她給你認識的!”金珠接著加碼。


    舒蒙檸心裏卻又想笑又想哭。


    想笑是因為早在剛認識的時候,舒蒙檸就發現了,金珠每次說謊都會下意識地加一個“真的”,好像說了“真的”,假話就變成真的了。


    想哭是因為金珠說謊了,她根本沒妹妹。


    金珠從小就長的英氣,和朝都那些大門不出的姑娘家不同,她常年帶兵在外,風吹日曬,皮膚黝黑,又總是高聲號令,聲音也挺粗的。


    她覺得舒蒙檸看不上自己,就把子虛烏有的妹妹先推出來。先讓這個男人上鉤,帶迴家再說。


    舒蒙檸還是搖搖頭。


    金珠又說了很多條件,舒蒙檸一直在搖頭,表情冷淡。


    “好吧,那你什麽時候想去朝都了,就去將軍府找我。這個你拿著,當臨別禮物,也當個信物吧。”


    金珠揮劍,看似隨意地斬斷一縷頭發,熟練地打了個結,放進早早準備好的荷包裏麵,遞過去。


    終於到了出發的日子。


    “再見。”舒蒙檸站在高處揮揮手。


    “再見!”金珠大聲喊道,“東西不要弄丟,等你下次來朝都的時候,記得帶著荷包,這樣進府容易一些!”


    他們再也沒見過。


    青絲結又叫情絲結。在金珠的家鄉朝都,那是未出嫁姑娘表白的方式。聰明如舒蒙檸其實猜到了含義,但他什麽承諾也沒辦法給對方。


    他是一個無法離開的人。


    舒蒙檸經常能遇到來森林的邊民,他總會有意無意地引來人談起那個遙遠的朝都,以及令人尊敬的女將軍金珠。


    有一天,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不知為什麽舒蒙檸心中一陣劇痛,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麽,說不出卻又非常重要。


    再和人談起金珠將軍,對方隻惋惜她殺敵勇猛,不幸英年早逝。


    舒蒙檸才明白,自己失去的,是那個魂牽夢繞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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