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驟為震世之行者,其善必不終。震世之善,驟為之而不疑,非其心之能然,聞人之言善者,亟信之也。


    聞人之言善而信以為必行,則使聞人之言不善者,抑不審之於心而亟從之。聞人不善之言而信,則人之言善者,無不可疑也。交相疑信,而善者恆不敵不善者之巧給,奚望其善之能有終邪?


    且夫事之利病,豈其有常,人之賢不肖,豈易以一概論哉?胥一善,而或為之而效,或為之而不效,義難精也;亟於信者,期其必效矣,期之太過,不遂其望,而或至於隳功,遂以疑善之不足為也。


    胥為君子,而或不爽其名,或大爽於其名,誌難知也;亟於信者,期君子之必善矣,期之太過,不慰其所求,而或至於敗行,遂以疑君子之不可用也。若此者,欲其善之終也,必不可得矣。


    夫明主之從善而進賢,寬之以取效之塗,而忍其一時之利鈍;諒小人之必不仁,而知君子之有不仁者,但黜其人,而不累於其類;然後其決於善也,以從容而收效,決於用賢也,以闊略而得人。


    無他,審之於心,百折迂迴,詳察乎理之必有與事之或然,而持其誌以永貞,非從人聞善而遽希驟獲之功也。


    唐德宗之初政,舉天寶以來之亂政,疾改於旬月之中,斥遠宦寺,閑製武人,慎簡賢才以在位,其為善也,如日不足,察常袞之私,速奪其相位,以授所斥責之崔祐甫,因以震動中外,藩鎮有聰明英武之言,吐蕃有德洽中國之譽;乃不一二年而大失其故心,以庇奸臣、聽讒賊,而海內鼎沸,幾亡其國。


    人徒知其初吉終亂之善不長,而不知其始之善非固有之,道聽而襲取之;迨乎物情之變,固不可知,期效迫而不副其所期,則懲往而急於改圖,必然之勢也。


    罷轉運鹽鐵使而省職廢;命黜陟使巡天下,而洪經綸激田悅之軍,使之痛哭;任文臣以分治,而薛邕以文雅舊臣,盜隱官物巨萬,張涉以舊學師友,坐贓放黜。所欲行者齟齬,所相信者二三,猶豫於善敗藏否之無據,奸佞起而熒之,無惑乎窮年猜忌,內蠱而外離也。


    向令德宗於踐阼之始,曲體事幾之得失,而權其利害之重輕;深察天人之情才,而則其名實之同異;析理於心,窮心於理,鄭重研精,不務皎皎之美名,以需效於歲月。


    則一事之失,不以沮眾事;一人之過,不以疑眾人。其失也,正其所以得也;其可疑也,正以無不可信也。堯不以共、馭而防舜、禹,周公不以管、蔡而廢親親;三折肱為良醫,唯身喻之而已。躁人浮慕令名,奚足以及此哉?故於德宗之初政,可以決其不克有終也。


    二


    法為賢者設乎?誠賢矣,雖不授之以法而可矣。故先王之製法,所以沮不肖者之奸私,而賢者亦循之以寡過。唐既於牧守之外置諸道諸使,使自擇任寮吏,於是其未亂也,人樹黨以營私,其亂也,聚徒以抗命。


    沈既濟上選舉議,猶欲令州府辟用僚佐,而不任宰相吏部兵部之銓除,且曰:“今諸道諸使自判官副將以下,皆使自擇辟吏之法。”何其不恤當時之大害至此極也!


    自天寶兵興以後,迄於宋初,天下浮薄之士,置身私門,背公死黨,以逆命謀篡、割據分爭者誰邪?既濟以為善政,而論者獎之為三代之遺法,甚矣!其貽禍之無窮矣。


    夫環天下之賢不肖,待銓除於吏部,不足以辨不齊之材品,此誠有未允者,而亦事理之不得不然者也。操黜陟之權於一人者,天子憲天以立極,猶萬匯之榮枯統於真宰也。


    分進退之衡,使宰相部臣司其進,牧守使臣糾其退者,各有所司而不相侵,猶春夏之司生,秋冬之司殺,互成歲功也。牧守既臨下以考功罪矣,又使兼爵人祿人之權焉,則誣上行私、政散人流而不可止。


    唐之以判官副將聽諸使之自擇,其威福下移之害,既可睹矣。激安祿山以反者,幽、燕部曲也;黨劉展以反者,江、淮親舊也;勸李寶臣以抗命者,王武俊也;導李惟嶽以自立者,畢華也;說朱滔以首亂者,王侑也;奉四叛以稱王者,李子千也。


    自非端士,必懷祿以為恩。足不涉天子之都,目不睹朝廷之法,知我用我,生死以之,而遑問忠孝哉?


    故自田承嗣、薛嵩、李正己、李希烈以泊乎李克用、朱溫、王建、楊行密,皆有盡心推戴之士以相煽而起,朝廷孤立,無與為謀,唐之亡,亡於人之散,明矣。


    抑令天下無釁,牧守無妄動之心,而互相輔倚,以貪縱虐民、蕩佚法製,亦孰與禁之?而國民之交病,不可詰矣。既濟倡為邪說,以破一王之法製,意者其為藩鎮之內援,以禁天子不得有一士之用乎?


    不然,何大綱已失,必取其細目而裂之也?其曰“辟吏之法,已試於今”,不軌之情,已不可揜矣。


    三


    不欲以其死累天下者,君子之義也;不忍於送死之大事,而不以天下故儉其親者,人子之心也;兩者並行而各盡。故屍子曰:“夫已多乎道。”


    豈必唯父命之是從哉?況乎有固吝之心,而托之遺命以--之者,嬴政之自縱其惡,非胡亥之矯父命自飾也!秦殫天下之力以役驪山,窮奢戕民,洵無道矣。乃欲以崇侈虐民也。且秦之毒民而以自亡,豈但驪山之役哉?


    檀弓出於漢儒之雜記,有非聖人之言者矣。其曰“葬也者,藏也,欲人之弗見之也,封樹雲乎哉”?


    其恩者,過墓而欷歔;聞其風者,望阡而夫人不媿於天,不怨於人。死,天下知其死;葬,天下知其葬;懷愾想。即其不然,亦相忘於林巒之下。何所抱恨,何所含羞,而托鼠穴以深匿,欲人之弗知之邪?


    如其負大惡、施大怨,死而人且甘心焉,則不封不樹,裒然平土,而操以椓之,猶易易也。故以知檀弓之言,非夫子之言也。


    曾子曰:“人未有自致者,必也親喪乎!”士庶人有財而得為,皆可致而無弗致也;況四海兆民之元後,父終母亡,終古止此一事,而為天下吝乎?


    喪禮之見於士喪者,且如彼其慎以周矣,遣車抗木,茵嬰明器,空中人之產,士貧且賤,猶且必供;以此推而上之,至於天子,率萬國以送其親,而迪民以歸厚,不可過也,而矧可不及邪?遺命雖嚴,在先君以自章其儉德,惟不朘削斯民、致之死亡,而已善承先誌矣。


    若挾此為辭,吝財力以違可致之心,薄道取法於墨者,充塞仁義,其視委壑而聽狐蠅之嘬食也無幾,非不仁者,孰忍此哉?


    唐德宗葬代宗於元陵,詔從優厚,而令狐峘曰:“遺詔務從儉薄;不當失顧命之意。”不仁哉其言之乎!


    為人子者,當親存之日,無言不順,無誌不養,沒而無遺訓之不奉,姑置此言焉可也。


    他不具遵,而唯薄葬之言為必從,將誰欺也?邪說誣民,若此類者,殆仁人之所必誅勿赦者與!


    四


    政莫善於簡,簡則易從。抑唯上不憚其詳,而後下可簡也。始之立法者,悉取上下相需、大小常變之條緒而詳之,乃以定為畫一,而示民以簡,則允易從矣。


    若其後法敝而上令無恆,民以大困,乃苟且以救一時之弊,舍其本,而即其末流之弊政,約略而簡之,苟且之政,上與民亦暫便之矣。


    上利其取給之能捷,下利其期會之有定,稍以戢墨吏、猾胥、豪民之假借,民雖殫力以應,而亦幸免於紛擾。於是天下翕然奉之,而刱法者遂自謂立法之善,又惡知後之泛濫而愈趨於苛刻哉!


    蓋後世賦役虐民之禍,楊炎兩稅實為之作俑矣。夫炎亦思唐初租、庸、調之成法,亦豈繁苛以困民於旬輸月送乎?自天寶喪亂以後,兵興不已,地割民凋,乃取僅存之田土戶口,於租、庸、調之外,橫加賦斂,因事取辦而無恆,乃至升鬥錙銖皆灑派於民,而暴吏乘之以科斂,實皆國計軍需,在租、庸、調立法之初,已詳計而無不可給者也。舉天下之田畝戶口,以應軍國之用,而積餘者尚不可以數計。


    量其入以為出,固不待因出而求入也。因出以求入,吏之奸,民之困,遂浸淫而無所止。然一時喪亂之權計,有司亦乘時以破法,而不敢以為一定之規。民雖勞,且引領以望事之漸平,而輸正供者猶止於其數也。


    兩稅之法,乃取暫時法外之法,收入於法之中。於是而權以應迫者,皆以為經。當其時,吏不能日進猾胥豪民而蹤指之,猾胥豪民不能日取下戶樸民而苛責之,膏血耗而夢寢粗安,故民亦甚便也。


    非時非法之箕斂並於上,而操全數以待用,官亦甚利也。乃業已為定製矣,則兵息事已,國用已清,而已成之規不可複改。人但知兩稅之為正供,而不複知租、庸、調之中自餘經費,而此為法外之征矣。


    既有盈餘,又止以供暴君之侈、汙吏之貪,更不能留以待非常之用。他日者,變故興,國用迫,則又曰:“此兩稅者正供也,非以應非常之需者也,”而橫征又起矣。


    以此思之,則又何如因事加科,旬輸月送之無恆,上猶曰此一時不獲已之圖,不可久者也;民猶知租、庸、調之為正供,而外之苛征,事已用饒,可以疾苦上聞,邀求蠲貸者也。唯據亂法以為法,則其亂不已。嗚唿!苟且以圖一時之便利,則其禍生民亦至此哉!


    兩稅之法行之數百年,至宋而於庸外加役焉,役既重派於民,而作輟猶無定也。至成化中,而朱都禦史英者,又為一條鞭之法,於夏秋稅糧之外,取濫派之雜徭,編於正供,箕斂益精,而漏卮愈潰。


    迨乎兵興用棘,則就條鞭之中,裁減以輸京邊,而地方之經費不給,又取之民,而莫能禁製。英且以法簡易從,居德於天下,夫孰知其為楊炎之續以貽害於無窮乎!


    夫立法之簡者,唯明君哲相察民力之所堪,與國計之必畜,早有以會其總於上;而瓜分縷別,舉有司之所待用者,統受於司農;以天下之富,自足以給天下之需,而不使群司分索於郡縣,則簡之道得矣。


    政已敝,民已疲,乃取非常之法,不恤其本,而橫互以立製。其定也,乃以亂也;其簡也,乃以繁也;民鹹死於苟且便利之一心,奚取於簡哉?楊炎以病民而利國,朱英以利民而害民,後之效之者,則以戕民蠹國而自專其利,簡其可易言乎?炎不足誅,君子甚為英惜焉。


    五


    言治道者諱言財利,斥劉晏為小人。晏之不得為君子也自有在,以理財而斥之,則倨驕浮薄之言,非君子之正論也。夫所惡於聚財者,以其殃民也。


    使國無恆畜,而事起倉卒,危亡待命,不能坐受其斃,抑必橫取無藝以迫民於死,其殃民又孰甚焉?故所惡於聚財之臣者,唯其殃民也,如不殃民而能應變以濟國用,民無橫取無藝之苦,詎非為功於天下哉?


    晏之理財於兵興之日,非宇文融、王鉷、元載之額外苛求以困農也,察諸道之豐兇,豐則貴,兇則賤糶,使自有餘息以供國,而又以蠲免救助濟民之餒瘠,其所取盈者,奸商豪民之居贏,與墨吏之妄濫而已。


    仁民也,非以殃民也。榷鹽之利,得之奸商,非得之食鹽之民也;漕運之羨,得之徒勞之費,非得之輸輓之民也。上不在官,下不在民,晏乃居中而使租、庸不加,軍食以足。晏死兩午,而括富商、增稅錢、減陌錢、稅閑架,重剝餘民之政興,晏為小人,則彼且為君子乎?


    抑考當日戶口虛盈之數,而晏體國安民之心,不可沒矣。兵興以來,戶不過二百萬,晏任財賦之季年,增戶百萬,非晏所統者不增,夫豈晏有術以餌之,使鄰民以歸己邪?戶口之耗,非果盡死亡也。


    貪汙之吏,舉百費而一責之農民,猾胥持權,以私利為登耗,民不任其誅求,賄吏而自詭於逃亡死絕,猾胥鬻天子之民以充囊匯,偷窳之守令,亦以戶少易征,免於催科不足之罰,而善匿者長了孫,據阡陌,征徭不及,以為法外之民,其著籍而重受荼毒,皆窮鄉願樸者爾。


    戶日耗,賦必日增,僅存之土著,日斃於杖筆兇係之下,此其所以增者百一、而減者十三也。晏唯通有無、收監利、清輓兌、以給軍用,而常賦有經以不濫;且所任以理租、庸者,一皆官箴在念之文士,而吏不得以持權。


    則彼民也,既優遊於奉公之不擾,自不樂受猾胥之脅索,抑安居晏寢,無漏逃受戮之隱憂,有田而租,有口而庸、調,何憚而不為版籍之良民,以康乃身心邪?


    然則非晏所統而戶不增者,非不增也,增於吏而不增於國也。晏得其樂於附籍之本情,以杜奸胥之詭,使樂輸者無中侵之傷,故民心得而戶口實,仁人君子所以體民而生聚者,亦此而已。


    豈乞靈於造物而使無夭劄,遙唿於胡、越而使受戎索哉?然則晏之於財賦,君子之用心也,不可以他行之瑕責之也。


    六


    無利於國,無補於民,聽奸人之挾持,為立法禁,以驅役天下而桎梏之,是謂稗政。能知此者,可與定國家之大計矣。


    劉晏庀軍國之用,未嚐有搜求苛斂於民,而以榷鹽為主。鹽之為利,其來舊矣。而法愈繁則財愈絀,民愈苦於淡食,私販者遂為亂階,無他,聽奸商之邪說,以擅利於己,而眾害叢集矣。


    官榷之,不能官賣之也;官賣之,而有抑配、有比較、有增價、有解耗,殃民已亟,則私販雖死而不懲。必也,官於出鹽之鄉,收積以鬻於商,而商之奸不讎矣。


    統此食鹽之地,統此歲辦之鹽,期於官無留鹽、商無守支、民無缺乏,踴貴而止耳。官總而計之,自竃丁牢盆薪芻糧值之外,計所得者若幹,足以裕國用而止耳。一入商人之舟車,其之東之西,或貴或賤,可勿問也。


    而奸商乃脅官以限地界。地界限,則奸商可以唯意低昂,居盈待乏,而過索於民。民苦其貴,而破界以市於他境,官抑受商之餌,為之禁製,徽纆日累於廷,掠奪日喧於野,民乃激而走挺,於是結旅操兵,相抗相殺,而盜賊以起。元末泰州之禍,亦孔烈矣。


    若此者,於國無錙銖之利,君與有司受奸商之羈豢,以毒民而激之亂,製法之愚,莫甚於此,而相沿不革,何也?朝廷欲鹽之速讎,不得其術,而墨吏貪奸商之賄,為施網罟,以恣其射利之壟斷,民窮國亂,皆所弗恤也。


    晏知之矣,省官以省掣查支放之煩,則商既不病;一委之商,而任其所往,商亦未嚐無利也。相所缺而趨之,捷者獲焉,鈍者自咎其拙,莫能怨也。


    而私販之刑不設,爭盜抑無緣以起。其在民也,此方挾乏以增價,而彼已至,又唯恐其讎之不先,則踴貴之害亦除。守此以行,雖百王不能易也。


    晏決策行之,而後世猶限地界以徇奸商,不亦愚乎?持其大綱,疏其節目,為政之上術也。


    統此一王之天下,官有煑海之饒,民獲流通之利,片言而決耳,善持大計者,豈有不測之術哉?得其要而奸不能欺,千載莫察焉,亦可歡已!


    七


    德宗不許李惟嶽之嗣位而亂起,延及數年,身幾危,國幾亡,天下鼎沸,是豈可謂德宗之宜聽其嗣,使假我之爵位,據我之土地甲兵以抗我哉?而不許之,則又兵連禍結而不解。


    論者至此而議已窮,謂不先其本,而急圖其末,是已。顧處此迫不及待之勢,許不許兩言而判,徒追咎於既往,而無以應倉卒,是亦塵羹土之言耳。


    粵自田承嗣等勢窮而降,罪可誅,功無可錄,授以土地甲兵者,仆固懷恩奸矯上命而擅予之也。起家無賴之健兒,為賊已蹙,偷竊土壞,乃欲效古諸侯之世及,延其福祚,其愚而狂以自取滅亡也,本可折箠以收之者也。


    寶臣先死,惟嶽首為難端,闇弱無能,而張孝忠、王武俊又與離心而伏戈相擬,則首抑之以懲李正已、田悅、梁崇義於未發也,誠不可不決之一旦者矣。不許,而四兇表裏以佐亂,癰之必潰,養之奚可哉?


    曾未逾年,而田悅大衄,李納勢蹙,惟嶽之首縣於北闕,天下亦且定矣。悅與納株守一軍,無難坐待其斃。然則惟嶽之叛,不足以為唐社稷病,而德宗之不許,事雖勞而固有功矣。天下複亂,固非不許惟嶽之所致也。


    謂殺劉晏而群叛懷疑以競起者,非也;晏自不當殺耳,不殺晏,而河北能戢誌以聽命乎,誰其信之?不殺來瑱而仆固懷恩固反,不殺劉晏而河北固叛,賊指為名以激眾怨耳,實則了不相及之勢也。


    抑欲天子不敢殺一人,以媚天下而取容乎?惟嶽既誅,成德已平,而處置朱滔、王武俊者乖方以致亂,則誠過已。雖然,滔、武俊之誌,猶之乎承嗣、寶臣也,平一賊而進一賊,又豈易言哉?嗚唿!蓋至是而所以處此者誠難,論者設身處此,又將何以處之與?


    且德宗之初政,猶勵精以求治,盧杞初升,其奸未逞,固本治內,即不逮漢光武、唐太宗之威德,亦可無咎於天下。以此言之,癰久必潰,河壅必決,代宗以來,養成大患,授之德宗,誠有無可如何者。固非天數之必然,亦人事漸漬之下遊成乎難挽,豈一事之失宜所猝致哉?


    乃若德宗之不能定亂而反益亂者,則有在焉。當時所冒昧狂逞以思亂者數人耳,又皆紈袴子弟與夫偏裨小將無能為者也。若環海內外,戴九葉天子以不忘,且英明之譽,早播於遠近,賊之宗黨,如田庭玠、邵真、穀從政、李洧、田昂、劉怦,下至幽、燕數萬之眾,無欲叛者。


    德宗誠知天下之不足深憂,則群逆之黨,固可靜待其消。而德宗不能也,周視天下,自朝廷以至於四方,無一非可疑者。


    樹欲靜而撼之,波欲澄而抇之,疥癬在四末,而鍼石施於膏肓,可談笑以收功,必震驚以召侮,愈疑愈起,愈起愈疑,乃至空腹心之衛,以爭勝於東方,憂已深,慮已亟,禍愈速而敗愈烈,梁州之奔,斯致之有繇,而非無妄之災矣。


    蓋河北之勢不能不亂者,代宗積壞之下遊也,而於德宗則為偶起之波濤。事窮而變,變則有通之幾焉。田承嗣、李寶臣、李正己、朱希彩之毒,大潰而且竭矣,其潰也,正其所以痊也。


    嗚唿!能知苟安之必為後患,禍發之可待消亡,守順逆之經,居高乘權,因窮變通久之時,無震動悚之惑,而後天下靜於一人之心。


    一發不效,惴惴焉迫為改圖,載鬼一車,而孤張不說,庸人之識量,所為自貽伊慼者,唯此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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