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太宗詔諸州有犯十惡罪者勿劾刺史,則前此固有劾之之法,而戴州所部有犯者,禦史以劾刺史賈崇,亦循例以劾之也。此法不知所自昉,意者蘇威當隋之世,假儒術、飾治具、以欺世,其創之乎?


    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久者,周失道而後魯失之,魯君失而後卿大夫無不失也;上者,端本清源,歸責於天子之辭也。


    民有大逆,君踰月而後舉爵,自艾而已。治之不隆,教之不美,天子不自慚恧而以移罪於刺史乎?民犯大逆,而劾及刺史,於是互相掩蔽,縱梟獍以脫於網罟,天下之亂,風俗之壞,乃如河決魚爛而不可止。


    隋末寇盜遍天下,而煬帝罔聞,刃加於頸,尚不知為誰氏之賊,皆蘇威之流,置苛細之法,自詡王道,而以塗飾耳目、增長讒賊者致之也。


    懲貪而責保存之主,戢盜而嚴漏捕之誅,詳刑而究初案之枉;皆教之以掩蔽,而縱奸以賊min之法也。


    必欲責之上,以矜民之散,亦自天子之自為修省而已,下者其何責焉!


    十九


    小道邪說,惑世誣民,而持是非以與之辯,未有能息者也,而反使多其遊詞,以益天下之惑。是與非奚準乎?


    理也,事也,情也。理則有似是之理,事則有偶然之事,情則末俗庸人之情,易以歆動沈溺不能自拔者也。以理折之,彼且援天以相抗,天無言,不能自辯其不然。以事征之,事有適與相合者,而彼挾之以為不爽之驗。


    以情奪之,彼之言情者,在富貴利達偷生避死之中,為庸人固有之情,而惻隱羞惡之情不足以相勝。故孟子之辯楊、墨,從其本而正其罪曰“無父無君”,示必誅而不赦也;若其索隱於心性,穿鑿於事理者,不辯也。君子之大義微言,簡而文,溫而理,固不敵其淫詞之曼衍也。


    太宗命呂才刊定陰陽難書,欲以折其妄而納民於正,然而妄終不折,民終不信,流及於今,日以增益,且托為呂才之所定以疑民者;折之於末,而不拔其本,宜其橫流之不止矣。


    夫此鄙猥不經之說,何足定哉?定之而孰必信之?乍信之而孰與守之?且托於所定以亂人道之大經,如近世擇婚以年命,而使配耦非其類者,僉曰才所定也,曆官乃以贅敬授民時之簡末。嗚唿!禍亦烈哉!


    夫才所據理、征事、緣情以折妄者,宅經也,葬法也,祿命也。三者之不可以妖妄測陰陽,而賊min用、蔑彝倫、背天理、幹王製,不待智者而洞若觀火。


    先王慮愚民之受罔而迷也,為著於禮經曰:“假於時日卜筮以疑眾,殺。”刑當其辜,勿與辯也。然且貪懦之俗,微幸鋒端之蜜,苟延蟪蛄之生,日響術人而謀行止,忘親蔑性,暴骨如莽而不收,爭奪競訟以求得,為君師者,尚取其言而刪定之,不亦傎乎!


    夫王者正天下之大經,以務民義,在國則前朝後市,在野則相流泉、度夕陽,以利民用,而宅經廢矣。


    賢者貴,善人富,有罪者必誅,詭遇幸逃之塗塞,而祿命窮矣。慎終追遠,導民以養生送死之至性,限以時,授以製,則葬法詘矣。


    然而有挾術以鬻利者,殺其首,竄其從,焚其書,而藏之者必誅不赦,以剛斷裁之,數十年而可定。


    舍此不圖,屑屑然與較是非於疑信之閑,鹹其輔頰舌以與匪人爭,其以感天下,亦已末矣。呂才之定,適以長亂,言雖辯,誰令聽之?


    二十


    立子以適,而適長者不肖,必不足以承社稷,以此而變故起於宮闈,兵刃加於骨肉,此人主之所甚難,而雖有社稷之臣,不能任其議也。


    魏王泰投太宗之懷,曰:“臣今日始得為陛下子。”褚遂良即以此折泰之奸,偉矣;而唐幾亡於高宗,遂良致命以自靖,弗能靖guo焉。故曰人主之甚難,而社稷臣不能任其議也。


    丹朱不肖,堯以天下與舜,聖人刱非常之舉,非後世所可學也。舜立而丹朱安虞賓之位,魏王不竄,能帖然於高宗之世哉?


    太宗能保高宗之容承乾與泰,而不能必泰安於藩服以承事高宗,則抑情伸法以製泰,事有弗獲已者;自投於床,抽刀欲刎,嗚唿!英武如太宗,而欷歔以求死也,亦可悲矣哉!


    或曰:“立適長而不能賢,擇人以輔之,勿憂矣,”似也;太宗之世,忠直老臣,無有過魏征者,固以師保之任任之矣。乃征嚐為建成之宮僚,效既可覩。


    征以正月卒,而承乾以四月反,征即不死,固無能改於其德,大難興,征為袁淑而已,紇幹、承基之流,於征何憚焉?


    教者,君父之反身也,非可僅責之師保也。光武廢東海、立明帝、而漢道昌,東海亦保其福祿,不待竄也,光武之為君父者無媿也。


    太宗蹀兄弟之血於宮門,早教猱以升木,竄逐其所寵愛,以徇長孫無忌之請,知高宗之不能克家而姑授之,置吳王恪之賢以陷之死,夫亦反身不令,故無以救其終也。


    漢文守藩代北,際內亂而無窺覬之心,迎立已定,猶三讓焉,然有司請建太子,猶遲久而不定,誠慎之也,非敢執嫡長以輕天位,況太宗之有慚德也乎?


    二十一


    長孫無忌曰:“太子仁恕,實守文之德。”此侫者之辯也。太宗不能折之,遽立治而不改,唐幾以亡。


    仁恕者,君德之極致,以取天下而有餘,況守文乎?無忌惡知仁恕哉!不明不可以為仁,不忠不可以為恕。


    仁者,愛之理也,而其發於情也易以動,故在下位而易動於利,在上位而易動於欲。君子之仁,廓然曙於情之貞淫,而虛以順萬物之理,與義相扶,而還以相濟。故仁,陰德也,而其用陽。


    若遇物而即發其不忍之情,則與嚅唲呴沫者相取,而萬物之死生有所不恤。陰德易以陰用,而用以陰,乃仁之賊,此高宗之仁也。


    恕者,推己以及人,仁之牖也。以己之欲,推之於物,難之難者也。難之難者,以其所推者己之欲也。


    故君子之恕,推其所不欲以勿施於人,而不推其欲以必施,以所欲者非從心而不踰矩,未可推也。


    然而不欲者,亦難言矣。奪己之聲色臭味,而使不集於康,固人之所不欲也;以此而不欲奪人,則屈己之道,屈天下之情,以求免於人之怏悒,皆可曰恕,而以縱女子小人僉壬讒侫者彌甚。忠也者,發己自盡之謂。


    盡己之所可為,盡己之所宜為,盡己之所不為而弗為,而後可以其不欲者推於物而勿施。


    不然,人且唿籲以請,涕泣以幹,陳其媟狎之私,以匍伏而待命,女子小人僉壬讒侫未能得誌之日,方挾此術以怵我,而己於義利理欲之情未定,則見為不可拂而徇之,以恣其奸邪,皆曰是不可欲者勿施焉,恕也。


    故仁恕者,君子之大德,非中人以下所能居之不疑者也。高宗竟以此而不庇其妻子,不保其世臣,殃及子孫,禍延宗社。長孫無忌惡足以知仁恕哉?


    挾仁恕之名以欺太宗,而太宗受其罔,故曰侫者之辯也。太宗明有所困,忠有所詘,遂無以折侫人之口而使讎其邪,此三代以下,學不明,德不修,所以縣絕於聖王之理也。


    二十二


    負慝而畏人知,掩之使不著,以疑天下,小人之偽也。其猶畏人知也,有不敢著、不忍著之心,則猶天良之未盡亡也。抑不著而使天下疑,則使天下猶疑於大惡之不可決為,而名教抑以未熸。


    無所畏。無所掩,而後惡流於天下,延及後世,而心喪以無餘。太宗親執弓以射殺其兄,疾唿以加刃其弟,斯時也,窮兇極慘,而人之心無毫發之存者也。


    史臣修高祖實錄,語多微隱,若有怵惕不寧之情焉,夫人皆有之心也,且以示後世,與宋太宗燭下斧影之事同其傳疑,則人固謂天倫之不可戕也。


    而太宗命直書其事,無畏於天無憚於人而不掩,乃以自信其大惡之可以昭示萬世而無慚,顧且曰“周公誅管、蔡以安周,季友鴆叔牙以存魯”,誰欺乎?


    周公之誅管、蔡,周公不奪管、蔡之封也;季友鴆叔牙,季友不攘叔牙之位也。建成、元吉與己爭立,而未嚐有劉劭之逆,貽唐室以危亡,而殺之以圖存,安忍無親,古人豈其口實哉?


    且周公之不得已而致天討也,鴟鴞之怨,東山之悲,有微辭,有隱痛,禍歸於商、奄,而不著二叔誅竄之跡;東人之頌公者,亦曰四國是皇,不曰二叔是誅也。


    過成於不忍疑,事迫於不獲已,誌窘於不能遂,言詘於不忍明,天下後世勿得援以自文其惡,觀過而知仁,公之所以無慚於夙夜也。


    若夫過之不可掩,而君子謂其如日月之食者,則惟以聽天下後世之公論,而固非己自快言之以獎天下於戕恩。


    況太宗之以奪大位為心,有不可示人之巨慝乎?至於自敕直書,而太宗不可複列於人類矣。


    既大書特書以昭示而無忌矣,天子之不仁者,曰吾以天下故殺兄弟也;卿大夫之不仁者,亦曰吾以家故殺兄弟也;士庶人亦曰吾以身故殺兄弟也。


    身與家之視天下也孰親?則兄弟援戈矛以起,爭田廬絲粟之計,而疆有力者得誌焉,亦將張膽瞋目以正告人曰:吾亦行周公季友之道也。


    蛇相吞,蛙相啖,皆聖賢之徒,何憚而弗為哉?史者,垂於來今以作則者也,導天下以不仁,而太宗之不仁,蔑以加矣。萬世之下,豈無君子哉?


    無厭然之心,惻隱羞惡,兩俱灰燼,功利殺奪橫行於人類,乃至求一掩惡飾偽之小人而不易得也,悲夫!


    二十三


    隋之攻高麗而不克也,君非其君,將非其將,士卒怨於下,盜賊亂於內,固其宜矣。唐太宗百戰以蕩群雄,李世勣、程名振、張亮,皆戰將也,天下抑非楊廣狼戾以疲敝之天下,太宗自信其必克,人且屬目以待成功,乃其難也,無異於隋,於是而知王者行師之大略矣。


    太宗自克白岩,將舍安市不攻,徑取建安,策之善者也,而世勣不從。高延壽、高惠真請拔烏骨城,收其資糧,鼓行以攻平壤,而長孫無忌不可。


    乃以困於安市城下,而狼狽班師。夫世勣、無忌豈不知困守堅城之無益,而阻撓奇計,太宗自策既審,且喜聞二高之言,而終聽二將以遷延,何也?


    唯天子親將,勝敗所係者重,世勣、無忌不敢以萬乘嚐試,太宗亦自顧而不能忘豫且之戒也。


    向令命將以行,則韓信之度井陘、劉裕之入河、渭,出險而收功;即令功墮師撓,固無係於安危之大數,世勣、無忌亦何憚而次且哉?


    苻堅不自將以犯晉,則不大潰以啟鮮卑之速叛;竇建德不自將以救雒,則不被禽而兩敗以俱亡完顏亮不自將以窺江,則不挫於采石,而國內立君以行弑;佛狸之威,折於盱眙;石重貴之身,禽於契丹;區區盜賊夷狄之主,且輕動而召危亡,況六宇維係於一人而輕試於小夷乎?


    怯而無功,世、無忌尚老成持重之謀也。不然,土木之禍,天維傾折,悔將奚及邪?


    王欽若詆寇準以孤注,欽若誠奸,準亦幸矣;鼓一往之氣,以天子渡河為準之壯猷,幾何而不誤來世哉?春秋書從王伐鄭,諱其敗以譏之,射肩而後,王室不可複興,桓王自貽之也。故曰天子討而不伐。


    二十四


    劉洎之殺,謂褚公譖之者,其為許敬宗之汙誣,固已。乃使褚公果以洎之言白於太宗,亦詎不可哉?


    太宗征高麗,留守西京者,房玄齡也;受命輔太子於定州者,高士廉、張行成、高季輔、馬周,而洎以新進與焉,非固為宗臣,負伊、周之獨任也。


    兵兇戰危,太宗春秋已高,安危未決也,太子柔弱,固有威福下移之防。洎於受命之日,遽亢爽無忌而大言曰:“大臣有罪,臣謹即行誅。”然則不幸而太宗不返,嗣君在疚,玄齡之項領,且縣於洎之鋒刃,而況士廉以下乎?又況其餘之未嚐受命者乎?


    人臣而欲擅權以移國者,必立威以脅眾,子罕奪宋公之柄,用是術也。而曹操之殺孔融,司馬懿之殺曹爽,王敦之殺周顗、戴淵,無所稟承,猶無擇噬;矧洎已先言於當寧,挾既請之旨,複何所忌以戢其專殺乎?


    魏王泰未死,吳王恪物望所歸,洎執生殺之權以誅異己,欺太子之柔,唯其誌以逞,何求而不得?然則伊、霍之事,洎即不言,抑必有其情焉;且又惡知洎之狂悖,不果有是言哉?


    或曰:洎謹即行誅之對,剛而戇耳,非能有不軌之情也。曰:所惡於彊臣者,唯其很耳。戇者,很之徒也。


    無所忌而函之心,乃可無所忌而矢諸口,遂以無所忌而見之事。司馬師、高澄、朱溫、李茂貞唯其言之無忌者,有以震懾乎人心,而天下且詫之曰:此英雄之無隱也。當其曰“謹即行誅”,目無天子,心無大臣,百世而下,猶不測其威之所底止,而可留之以貽巽輭之衝人乎?使褚公果勸太宗以殺洎,亦忠臣之效也。


    或曰:唐處方興之勢,而長孫無忌、房玄齡、李世勣以開國元臣匡扶王室,洎雖狂,無能為也。曰:人之可信以無妄動者,唯其慎以言、慮以動而已。


    不可言而言之,則亦不可為而為之。朱泚孤軍無助而走德宗,苗傅、劉正彥處張浚、韓世忠之閑而廢宋高,皆愚戇而不恤禍福者也。藉曰洎為文吏,兵柄不屬焉,範曄、王融亦非有兵之可恃,又孰能保洎之無他乎?使伏其辜,非過計而淫刑,審矣。


    二十五


    星占術測,亂之所自生也。史言秘記雲:“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誰為此秘記者,其繇來不可考也。太白之光,群星莫及,南北之道,去日近而日奪其光,去日遠則日不能奪,而書見五緯之出入,曆家所能算測,而南北發斂,曆法略而古今無考,使有精於步測者,亦常耳。


    而太史守其曲說,曰“女主昌”,與所謂秘記者相合,太宗不能以理折之,而橫殺李君羨以應之;李淳風又曰“天之所命,人不能違”,以決其必然,武氏之篡奪,實斯言教之也。


    凡篡奪之禍,類乘乎國之將危,而先得其兵柄,起而立功以拯亂,然且遲迴疑畏而不敢驟;抑有疆幹機智之士,若荀攸、郗慮、劉穆之、傅亮、李振、敬翔之流,讚其逆謀,而多畜虎狼之將佐,為之爪牙,然後動於惡而人莫能禦。


    今武氏以一淫嫗處於深宮,左右皆傅粉塗朱猥媟之賤士,三思、懿宗、承嗣輩,固耽酒嗜色之紈袴,一彊項之邑令可鞭笞而殺之庸豎也。


    乃以炎炎方興之社稷,淫風一拂,天下歸心,藏頭咋舌於枷棓薰灼之下,莫之敢抗,武氏何以得此於臣民哉?天下固曰。前聖之秘記然也,上天之垂象然也;先知如淳風者,已曰天之所命,人不能違也。


    淳風曰:當王天下,武氏曰:吾當王也;淳風曰:殺唐子孫殆盡,武氏曰:吾當殺也。嗚唿!搖四海之人心,傾方興之宗社,使李氏宗支駢首以受刃,淳風一言之毒,滔天罔極矣。


    甚哉!太宗之不明也,正妖言之辟,執淳風而誅之,焚秘記、斥太史之妄,武氏惡足以惑天下而成乎篡哉?


    有天下而不誅逐術士、敬授民時、以定民誌,則必召禍亂於無窮。人有生則必有死,國有興則必有亡,雖百世可知也,惡用此嘵嘵者為?


    二十六


    以利為恩者,見利而無不可為。故子之能孝者,必其不以親之田廬為恩者也;臣之能忠者,必其不以君之爵祿為恩者也;友之能信者,必其不以友之車裘為恩者也。


    懷利以孝於親、忠於君、信於友,利盡而去之若馳,利在他人,則棄君親、背然諾,不旋踵矣,此必然之券也。故慈父不以利畜其子,明君不以利餌其臣,貞士不以利結其友。


    太宗遷李世勣為疊州都督,而敕高宗曰:“汝與之無恩,我死,汝用為仆射,以親任之。”是已明知世勣之唯利是懷,一奪予之閑而相形以成恩怨,其為無賴之小人,灼然見矣;而委之以相柔弱之嗣君,不亦愚乎:長孫無忌之勳戚可依也,褚遂良之忠貞可托也,世勣何能為者?


    高祖不察而許為純臣,太宗不決而托以國政,利在高宗,則為高宗用,利在武氏,則為武氏用,唯世勣之視利以為歸,而操利以籠之,早已為世勣所窺見,以益歆於利,“家事”一言,而社稷傾於武氏,所必然矣。若謂其才智有餘,任之以邊陲可矣,錮之於疊州,唐惡從而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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