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發龜的家到了——


    大門敞開,血漬早已幹涸,院子裏寂靜到風吹草動都清晰無比。


    地上僅剩的隻剩零星的碎骨頭,碎到如果不是溫迪戈,有著更為精密的感知,恐怕根本察覺不到。


    這兩周裏下了不少雨,原本地麵應該還有血的痕跡,但這麽久過去了,稀釋到連獵犬都不一定能輕易發現的地步,估計他們的死期遠比萬翟想的要早,說不定第一天就成為了邪魔的口腹之物。


    “……唉。”


    歎息,寒氣從齒縫之間逃逸,飄散在空氣中。


    難道命運真的存在?——到了失去人類之身以後,仍然在不斷失去,自己剩下的到底還有什麽……


    他不再是那個悶葫蘆了,不再是一直憋屈著自己委曲求全的蠢貨,終於是一個敢去自私的“大人物”了……可是,徒有這身怪物的身軀,還是什麽都做不到。


    往昔的仇恨,眼睜睜流逝而去,唯有一片空虛,滿目瘡痍。


    該贖罪的,僅僅付出了生命……


    一條命固然重要,但是對於一個有著七情六欲、懂的自私的正常人,這真的夠嗎?


    聽聞仇人的死訊,大概隻是當時雀躍片刻,過後呢?多半會痛恨仇人毫無對受害人的補償,痛恨仇人的一死了之。


    成為了溫迪戈,萬翟少了很多情感,也許出於自己長期憋屈的後果,也許是生理結構的改變一並抹去了作為人的不少特質,總之他沒什麽強烈的情緒波動。


    他自己也不知道想什麽,站在大門口半晌。


    忽然,對著左右的牆壁猛地砸了幾下,把牆壁砸成一地碎石,連門框都推翻,這才轉身離開。


    這就算是發泄了吧。


    冤有頭債有主,可是對方全家都不在了,就算是想殘忍發狠,卻連他們家裏拴的狗都找不到,冤仇無以得報。


    這一刻,萬翟挺希望地獄存在,至少那些仇人能夠得到報應……


    至於自己,已經無所謂了。


    他從一開始就做好了一報還一報的準備,選擇奪取他人生命的同時,自己也接受隨時被殺死。


    這條命之所以還在各處奔走,不就是為了複仇嗎?


    而有的人嫉惡如仇,為了正義而消滅他這個怪物,也算是仇恨循環了。


    ……


    幾分鍾後。


    萬翟來到蕭穆驊的家附近,同樣的毫無動靜,同樣的一路死寂。


    似乎命運習慣了給他開玩笑,永遠不會順著萬翟的心意,隻會給他一次又一次的失落。


    當絕望成為常態,似乎失落也成了一種稀疏平常的事情。


    迷霧裏的建築顯得非常破敗,窗戶也碎了,門板的合頁也斷了,情況和林發龜的那邊相差無幾。


    空虛……


    並非是溫迪戈的渴求填補饑餓的生理本能,而是精神上的,因為這輩子都不曾真正滿足的悲傷。


    就好像他從誕生之初就不是作為人而降生於世,在人與人之間隻能受苦,尊崇人的道德規矩必然煎熬,到最後,就算是以人的心理去報複,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如果這個世界存在一個引導一切的意誌,那麽他就是最大的蠢貨——萬翟冒著生命危險也要罵死他。


    但什麽都晚了,人死不能複生,就算想要把他們拉迴來重殺一遍,那也隻能是在夢裏想想了。


    可惜萬翟早就不會做夢了。


    這樣看來,說不定身在遠方的其他仇人也是這樣類似的下場——早在這兩周裏死得非常徹底,等萬翟找上門的時候,隻留個什麽都不剩的空房子,在死亡的另一頭無聲地嘲笑這個遲到的家夥什麽也做不到。


    對於傷害忍氣吞聲,維護普世道德的基本,最後忍無可忍想要反擊的時候隻能撲個空……難道這就是好人的下場?


    世界無言,僅以萬物的變化迴應。


    興許好人就是個偽命題,畢竟對於紮堆的惡徒來說,能給他們分錢的老大,何嚐不是“好人”。


    於是一切的討論中心迴歸到一點——利益。


    可是一無所有的人,又能給出什麽利益?


    所以,萬翟的悲劇幾乎注定。


    他明白,他不想直接承認,因為一旦承認的話,構建起自己不斷活著的根基將蕩然無存。


    對於一個一直相信人類美好的人而言,萬翟的人生就是一場酷刑。


    而成為溫迪戈之後,又是一場自己給自己的酷刑。


    敵人還在遠方,可是遠方那麽大,值得嗎?


    他不知道。


    麵對這份滿是苦厄的人生,萬翟唯一的抗爭便是沉默,這是他僅存的傲慢。


    溫迪戈緩緩抬起手,看似無力的爪子輕易地將大門扯下,重重砸落在地,發出巨響。


    他走進院子裏,地麵還有些潮濕,曾經這裏遍地是血,現在什麽也不剩。


    蕭穆驊家裏是有養雞的,但此刻連雞毛都看不見半根,隻留下這些無機物。


    土石見證了一切,也承載著一切。


    院子裏的房子都沒了門,黑洞洞的房間裏,隻有破碎的家具。


    這個院子裏原本住著十多個人,過年的時候,貪了錢的老爹把大塌大塌的錢發給自家人,他們家的煙火是最貴的也是最多的,孩子們年年拿著過年時候才有賣的金屬仿真槍到處惹事,上門問責的人每年被壯年父輩打出去的不計其數……


    但他們就這樣輕飄飄的死了,沒有給那些曾被傷害的人半點慰藉。


    幾分鍾後,這裏發出一陣陣震響,煙塵飛揚。


    萬翟將這裏拆得稀碎,又不去發出發泄的咆哮、怒吼,好似隻是在做一件普通的事情。


    一切都結束後,他保持著低頭站立的姿勢很久,不知是思考還是恍惚中看到了什麽,跟個雕像一樣一動不動。


    或許,萬翟猶豫著該去找誰,之後該去做什麽吧。


    “萬一其他人也這樣早就死了呢”、“要是找不到剩下的其他人呢”……諸如此類的問題,確實有思考的必要。


    良久,他抬起頭,骷髏鹿頭下,空洞的漆黑眼眶看向了山的那邊。


    吳庸航死前似乎說過,周聾騰在川南當軍閥來著……


    至少,讓這副身軀繼續動起來的理由還有一件——周聾騰,和林發龜與蕭穆驊相比,就是罪犯與混混的區別。


    萬翟對他的恨意,隻多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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