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血殘陽的光打在柳稼軒的臉上,不耀眼,也沒有溫度,隻是映著光,他涕泗橫流的麵龐,讓人看上去有一種英雄還未遲暮,便已頹然老去的蒼涼。


    幾隻大雁悲鳴飛過,好像在為滿城戰死的士兵哀嚎。


    今夜邊城無戰事,今夜邊城盡餘悲!


    城南幾人卸甲,迎著淒寒刺骨的夜風飲酒。


    都說酒愈飲愈暖,可此刻的酒飲了,卻顯得有些發涼。


    柳稼軒坐在城牆牆垛上,沒有佩甲,也沒有戴盔,滿頭的白發迎風飄揚,一如他身後佇立的“死”字旗。


    今夜的柳稼軒格外沉默,一壺酒開封,卻未飲,揮手潑灑於城頭,敬邊軍戰死的英魂。


    一壺酒撒光,又取了一壺。


    柳稼軒仰頭,清冽老酒入喉——許是今夜的酒烈了些,酒剛入喉,他便有了一絲醉意。


    “啊——”


    柳稼軒大喊一聲,似是要將心中苦悶全都喊出,大喊之後,眉眼微醺,撐刀站起,遙視蠻軍!


    他的身影如一顆楊柏佇立城頭,挺拔不屈,孤獨而堅毅——身後,好似有數不清的兵影靜默集合,等待著他的號令。


    “柳將軍,你醉了……”


    城南不知該怎麽勸慰這身懷赴死之誌的漢子,張口想說些安慰的話,可話到嘴邊,所有情緒都表達不出,隻轉做了一聲歎息——自己縱是眼見再多邊軍戰死,縱是心裏再多悲憫,也不及他心中一半的苦吧?


    “醉了麽?”


    柳稼軒佇立城頭,舉壺痛飲,咧嘴笑了,豪邁而蕭瑟,“醉了好啊,都說醉臥沙場,乃從戎最浪漫之事,我柳稼軒是個糙漢,悶了一生,今日且浪漫他一迴!”


    柳稼軒說醉臥沙場是浪漫,可誰不知道,浪漫的不是沙場醉酒,而是征戰未還的悲烈!


    “說的什麽屁話!”祝賓歸怒罵一聲,手中酒壺“咣當”擲到地上,猛然起身,三兩步跳過來,揪住了柳稼軒的脖領!


    城南幾人呆愣住了,誰也不知道祝賓歸這是忽然發的什麽瘋。


    祝賓歸死死揪著柳稼軒的脖領,眉眼冰冷,麵若寒霜,少有的發怒了。


    “我那夜知道是你誤我琴織姑姑的時候,就該揍你!”


    “你他娘的是個糙人,到了了突發奇想要自己浪漫一迴,合著我琴織姑姑就命裏當苦麽?!”


    “是,你是現在邊城的負責人,你是舍命護國的悲情英雄,可是你別忘了,你也是我琴織姑姑苦苦等候數載的未歸人!”


    “醉臥沙場!嗬,你隻顧著你的弟兄,一心赴死,可你他娘的想沒想過,我琴織姑姑無數個不眠夜那份兒情思,不比你的那些兄弟情義輕!”


    祝賓歸大聲朝柳稼軒吼著,愈說愈激動,一雙劍眉豎起,眼中好似噴出火來!


    小靈子過來一把拽開祝賓歸,站在他與柳稼軒中間,看向祝賓歸的眼中,也有了些許怒意,“阿賓!你這是幹什麽!還當柳將軍心中不夠難受麽?!這是發得什麽瘋!”


    “我沒有發瘋!我隻是……我隻是想起我那可憐的琴織姑姑,封琴絕客,數載年華,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離人……到了了,竟不想還家!”


    祝賓歸漲紅著臉,愈說心中愈酸楚,終於紅了眼眶。


    “若是能活,誰不想活?那柳將軍就願意死於沙場,不做歸人?!”小靈子等著一雙眼睛,責備祝賓歸。


    柳稼軒輕輕拍了拍小靈子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說,聲音晦澀,黯然笑道:“不要說了……是我對不起她……”


    “阿賓,就讓我也這麽叫你吧,想來……你很討厭我吧,討厭就討厭吧,我是迴不去了……”


    柳稼軒搖頭笑笑,道:“丈夫許國,死而無憾,我這一生光明磊落,沒做過虧心事兒,唯獨……負了琴織。”


    柳稼軒頓了頓,又朝祝賓歸道:“阿賓,我有個請求,希望你能答應。”


    祝賓歸沉默,低垂著頭沒有答話。


    城南輕輕放下酒壺,扭頭笑道:“將軍請講,力之所及,定不負托!”


    柳稼軒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溫柔,“自我與琴織約誓,不曾有半日守在她身邊,若我戰死,煩請千燈引路,助我還鄉,我想……生生世世,守琴織身旁!”


    話音未落,城南便拋過一壺酒。


    柳稼軒接過,抬頭見了城南肅穆神情。


    城南舉著酒壺,敬柳稼軒,“將軍放心!”


    “多謝!”


    柳稼軒舉起酒壺,一飲而盡,鄭重朝城南道謝,踉蹌下城牆去了。


    城南望著他蕭瑟的背影,輕歎一聲,與祝賓歸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柳將軍生平無憾事,唯獨,負了你琴織姑姑一人呐!”


    祝賓歸沒有答話,抱劍走向一旁,坐在城牆的陰影裏,不知在想些什麽。


    “城南,你說,為什麽不管是書裏,還是現實中,有情人總是難成眷屬呢?”素心依偎著城南,喃喃問他,一雙誘人的媚眼望向遠方,竟顯得有些迷茫。


    城南送酒入喉,亦是望向遠方,“這邊是書中說的情深緣淺吧!”


    “可是既然情深緣淺,又幹嘛要遇見呢?”素心不知怎麽的,聽到這四個字,心裏揪得發疼。


    城南放下酒壺,摸了摸素心的頭,笑道:“這世上有兩個詞兒,一個叫命中注定,一個叫在劫難逃,相遇呢,是命中注定的緣,緣分到了,便生了情;可緣分盡了呢,這份情,就是所謂的在劫難逃了。”


    素心似懂非懂,緊緊往城南懷裏拱了拱,低聲道:“那我們呢?”


    “我們?”


    城南愣了一下,竟不知該怎麽迴答。


    失神的功夫,懷中想起了細微的唿吸聲——素心這隻小狐狸,竟在他懷裏睡著了。


    “我們呐……”


    城南端起酒壺,默飲一口,望向遠方的山巒。


    隻是烈酒入喉,他忽然想起了忘川,也想起了此刻遠在京都的小西瓜……


    這一夜,風雪交加,柳稼軒再未上城樓,城南他們在城牆上,各懷心思,守了整夜。


    翌日,天蒙蒙亮,柳稼軒一身戎裝,登上城樓。


    柳稼軒望著城外鋪天蓋地、卷土而來的蠻軍,心中悵然——今日,不知還能不能守得住啊……


    大力甩甩頭,將這份惆悵甩去,轉身麵對城中尚存的軍士,慷慨發聲!


    “弟兄們,昨日大戰,打的慘烈,蠻軍攻勢兇猛,我們守住了!”


    “昨日一戰,我邊城兩萬四千五百三十六名健兒,死傷大半,而敵軍攻勢未衰!今日蠻軍卷土重來,邊城前途未卜!”


    “我們身後,是我們的江山!是我們的家園!是我們的親人!我們退無可退!”


    “今日!人在邊城在!城失血祭天!”


    柳稼軒言罷扛旗,手中長刀一揮,“兒郎們,隨我出城一戰!”


    一聲令下,邊城傾巢而出,隻餘下了昨晚守夜的花下客。


    “城南,我們?”


    小靈子套上蠻軍的盔甲,用兩根胖胖的手指做了個跑步的姿勢,扛起大刀,滿眼興奮看著城南——這是昨天殺盡興了呢!


    城南卻搖頭,“今天不行,計劃有變,一半人換做蠻軍盔甲出城,一半人換做邊軍盔甲守城!”


    “嗯!都聽你安排,不過咱可提前說好了啊,我肯定是不守城!”


    小靈子看起來白白胖胖的,可誰想是個好殺戮的主!


    城南笑笑,道:“本也沒打算讓你留在城裏,這樣,你帶著隊伍出城,我與阿賓留在城中守城!”


    “為什麽?!”


    自打昨晚沉默到現在的祝賓歸,忽發聲問城南。


    “有些事兒,現在還不是時候,留下吧!”


    城南拍了拍祝賓歸的肩膀,轉身去尋邊軍盔甲,“換句話說,我是花下客的隊長,有些事兒,還輪不到你來背。”


    昨日祝賓歸抱劍發了一整宿的呆,城南哪裏會猜不到他在想什麽——怕是祝賓歸想著今日若邊軍失利,將柳稼軒劫迴京都呢!


    可城南,又怎會讓他去犯那規矩,扛那黑鍋?


    祝賓歸聽城南的話,愕然愣在當場,不再執拗,追著城南去尋盔甲去了。


    城下,猛烈的北風席卷著風雪撲打在將士們的臉上,他們裸露在盔甲外的臉和手早已麻木,徹骨的寒氣逼入骨髓,仿若動一下骨頭便會裂開!


    即便如此,可邊城猛士卻無一退縮!


    蠻軍愈發的近了,柳稼軒扛著“死”字旗,站在隊前,一雙眸子死死注視著,眼中戰意滔天!


    蠻軍宛如山巒城牆一般緩緩推進,不待他們走到身前,柳稼軒虎目怒睜,旌旗猛揮,大喝一聲“殺!”,身後軍士便如蜂擁一般朝著蠻軍撞去——亦如以卵擊石!


    兩軍相撞,瞬間扭殺在一起,雪霧漫天飛舞,哀嚎遍地可聞!


    邊城軍士一個個衝上去,揮舞著大刀浴血奮戰,前赴後繼,勇往直前!


    兩軍沉浸在這原始的廝殺中,似乎變成了野獸,刀斷了,低聲咆哮著換做牙齒撕咬,他們心中隻有一個信念——殺敵!


    隻有倒下時,他們的眼睛才迴複一絲清明,眼底映出妻兒淺笑,可隨機,又淹沒在人群中!


    屠戮還在繼續,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倒下去,鮮活的生命瞬間被抽空!


    空氣中布滿了血腥的味道,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顫抖!


    餘下的人,已然忘記了對生的眷戀,忘記了翹首以盼的妻兒,忘記了年華枯萎的母親。他們眼裏什麽也沒有,隻有如野獸一般的殺戮欲望!


    柳稼軒不知做了幾次衝擊,隻是宛若機械一般一次又一次的揮刀,鮮血早已經模糊了他的視線,可他拄著旗,說什麽也不願倒下!


    城南與祝賓歸站在城頭,城下的戰事盡收眼底,他們沒有說話,隻是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昨日混在蠻軍之中,不曾察覺戰事的慘烈,今日站在高處,方知這一戰的悲壯!


    “邊軍……要打沒了……”


    祝賓歸死死握住腰間的劍,說話聲都開始顫抖。


    “我們……”


    祝賓歸話音未落,城南便如一道幻影般飛身下城——“素心看好阿賓!不要讓他出城!我去掠陣!”


    話音落,城南已到柳稼軒的身邊!


    手中驚鴻揚起,一劍將攻向柳稼軒的蠻軍劈做兩半,扶起了搖搖欲墜的柳稼軒——“柳將軍我來助你!”


    “好!”


    柳稼軒鐵衣盡碎,渾身浴血,可城南到了身邊,心底忽升起一股豪氣,死死抓住那麵象征邊軍最後尊嚴的“死”字旗,腰杆都挺的筆直!


    城南護著柳稼軒,宛若一柄尖刀利刃,在蠻軍中刺出一條生路!


    可奈何蠻軍人數實在太多了,還未突圍,便又被重重圍起,城南隻得揮劍不停的殺,直至殺紅了眼,再也顧不得規矩!


    “轟!”


    正在廝殺之際,隻聽一聲巨響,蠻軍左側,竟殺出了一隻隊伍!


    這隻隊伍未著軍裝,隻是穿著尋常百姓的衣服,卻個個手持刀斧,兇狠殺入蠻軍之中!


    “還真他娘的打仗了!我當是那小子騙我!”為首一個長相如樵夫的壯漢,一刀劈翻蠻軍,朝身邊一名一襲青衫,如教書先生的漢子喊道。


    這二人,竟是城南義父丁開山和城南二爹杜書瓊!


    “小的們!把旗幟給我豎起來!給我找人!”


    丁開山大喝一聲,身後匪眾“唿啦”豎起了一麵大旗,在戰場上格外紮眼!旗高一丈有餘,上邊大書兩個字——“城南!”


    “這是誰?!怎麽打著城南的旗衝到了戰場上?”


    城樓上的祝賓歸見了這麵大旗,心中大為疑惑。


    “弟兄們,狗……狗什麽玩國家死以!豈因……豈因什麽玩避之,哎呀臥槽,杜書瓊你教我的這什麽扯淡玩意兒,還說什麽南兒聽了肯定誇我有進步!繞口死了!”


    丁開山蹩腳拽文,可實在想不起來,瞪了杜書瓊一眼,大聲罵他。


    顯然是杜書瓊來時教了丁開山幾句台詞,被丁開山忘了。


    “哎呀,那叫*******************,*******************!你這榆木腦袋,咋教都不會!”杜書瓊不甘示弱,還瞪丁開山一眼!


    “哎呀,不管他娘的啥對啥了,先找南兒!南兒!你在哪?!義父來救你了!”


    丁開山脾氣急躁,大刀一揮,聲聲喊著城南的名字,衝入了兩軍之中!


    杜書瓊心中也焦急——南兒來信說在邊城,那小子又說邊城打仗,到了邊城一看,果然如那小子所說,這刀劍無眼,可別害了我家南兒性命!


    可即便是戰事臨頭,他也要拽一拽他肚子中存貨不多的墨水,大喊一聲,“蠻子!你家爺爺丁開山還有你家二爺爺杜書瓊來也!今兒就讓你知道什麽叫匹夫一怒,血濺五步!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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