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邊城軍號悲鳴,悠揚淒涼,傳遍萬裏。


    是夜,邊城滿城素縞,冥旌飄揚,猶如囊螢。


    是夜,邊城上下軍將兩萬四千五百三十六人,卸甲執刀,南望長歌將軍令,祭奠跪死宮門隻為求援的陸遊之。


    是夜,邊城有雪落,一夜入冬。


    柳稼軒仗刀扛旗,立於城牆之上,大雪積滿了他赤裸的肩頭,映著他滿頭的白發,格外生寒。


    旗上,再無鐵畫銀鉤的“邊”字,隻有一個滿懷悲壯的“死”字,迎著朔風獵獵飄揚!


    柳稼軒沒有說話,隻是默默扛旗站著,望向城外連天的蠻軍營帳。


    軍中皆知,他柳稼軒戍邊十餘載,隻是個千戶侯。


    軍中皆知,正是這個千戶侯,那年蠻軍來犯,一騎絕塵,率手下千名軍士萬軍叢中取了敵將首級!


    如今,柳稼軒,這個軍中地位不高的千戶侯,扛著“死”字旗站在城頭,一心要與蠻軍死戰!


    如今,柳稼軒,這個軍中地位不高的千戶侯,有兩萬四千五百三十六人,誓死追隨!


    如今,這個地位不高的千戶侯,就沉默站在那裏,默不作聲,可這天下,又有誰敢小覷?!


    “將軍!”


    柳稼軒身邊近衛踏上城樓,手中拎著一壺酒,恭敬立在一旁。


    柳稼軒點頭迴身,麵向城中兩萬餘卸甲守軍,望著一張張或蒼老或隻能的麵龐,悲從心生!


    “酒一碗!敬陸遊之老將軍!為我邊城援軍,鞠躬盡瘁!”


    柳稼軒接過近衛手中的酒碗,一飲而盡,滿麵悲涼!


    “酒二碗!敬邊城諸位!在我邊城為難之際,死守戍邊,沙場帶刀!”


    柳稼軒將碗中酒一飲而盡,環視在場軍士,又幹了一碗!


    這第三碗酒,卻沒有說話,自顧飲了,將酒碗摔得粉碎!


    酒碗摔得稀碎,就像是人破滅的希望,碎片殘骸散落滿地!


    “兄弟們!援軍無望了!”


    柳稼軒眼中泛紅,拄旗而立,聲音沉厚而嘶啞,和著淒寒朔風,透入在場每一位軍士耳中。


    沒有人說話,兩萬餘軍士隻是沉默揚頭,默默看著白頭的柳稼軒。


    柳稼軒深吸一口氣,寒冷的空氣浸入肺腑,涼意更甚。


    “而如今,蠻軍圍城,大戰不日將至!”


    柳稼軒心中一陣陣發苦,微微閉上了眼睛,聲音有些發澀。


    “我柳稼軒,隻是個千戶侯,未曾指揮過什麽大戰役!所以,邊城能不能守住,我不敢保!諸位的命能不能留住,我也不敢保!可有一樣我敢保,那就是邊城城破之日,便是我柳稼軒身死之時!”


    “蠻軍人馬大家有目共睹,數倍於我們而不止!我柳稼軒敢主自己性命,卻不敢主諸位的性命,今日,我擊鼓三聲,凡想退者,鼓停之前離去,視若無罪!”


    柳稼軒聲聲悲切,手中“死”字旗一展,扭過頭去,不再看城中軍士。


    又深吸一口氣,平靜心中情緒,喚他的近衛,“張文苑!”


    “在!”


    張文苑應聲上前。


    “擊鼓!”


    柳稼軒閉上眼睛,沉聲喝道。


    “喏!”


    張文苑領命,一步一步沉默走向城頭那架一人半高的戰鼓,肅穆揮槌,眼中似是浮現出與柳稼軒初遇時的場景——那時候,他還是個百夫長吧!


    “咚!”


    戰鼓聲響,同時一聲悠揚的號角響徹邊城。


    “姓名!”


    “張文苑!”


    “何故參軍?”


    “一筆錦繡文章修飾不了表麵太平,棄筆從戎,換筆做刀,護這秀色江山!”


    “不錯,那就當我的護衛吧!”


    “我棄筆從戎,是求戰場殺敵,做你護衛,如何能浴血殺敵?”


    “哈哈哈!誰說當我護衛便不能浴血殺敵?跟我上陣,保管你見到的蠻邦比你見過的人還多!”


    …………


    “咚!”


    又是一聲鼓響,張文苑心中也莫名悲涼,紅了眼眶——自己來邊城也有數載了吧,往日聽這鼓聲,隻覺得心神激蕩,壯誌滿懷,可今日,怎麽越聽越難過?


    “張文苑,你拿幾個人頭了?”


    “還沒拿到!”


    “我就說你好好的讀你的書比什麽不好?非要上這生死戰場!喏,這兩個人頭你拿去!”


    “謝謝!”


    “不好,蠻軍援兵到了,你快走!我來斷後!”


    “不走!”


    “滾!老子是你的長官,老子說了算!”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不走!”


    “就你他娘話多!把刀握好,手不要再抖了,與我上陣迎敵!”


    …………


    張文苑腦海浮現出往日的一幕一幕,心中百感交集,手中的鼓槌似乎都變得沉重。


    “咚!”


    第三聲鼓響,柳稼軒迴頭,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滿城軍士目光堅定,齊齊舉刀,無一退走!


    “死戰!”


    邊城兩萬四千五百三十六名軍士的聲音,匯成一柄利劍,直插雲霄!


    漫天大雪紛紛落下,映著滿城的寒刀,宛若一副塞外絕畫,淒寒悲壯!


    “死戰!”


    陸遊之老將軍的聲音仿佛在柳稼軒的心中響起,遠遠望著城外蠻軍營帳,眼中戰意熊熊。


    手中那“死”字旗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戰意,隨著淒厲的狂風,獵獵作響,聲響,直攝人心!


    城南坐在邊城城樓的屋脊上,望著眼前這一幕,輕撫驚鴻,有些發呆,雪落滿頭,卻不自知,心思,早已經不知道飄去了何方。


    素心緊挨著城南坐著,靠在他的肩膀上,也有些發呆。


    她不知道眼前這些漢子在舉刀唿喊些什麽,也不知道他們在悲痛些什麽,隻是感覺到他們散發出的濃濃死誌!


    唿嘯的風吹來,吹得素心脖頸有些發冷,不自覺的往城南懷裏靠了靠。


    “為什麽要死啊活的不可呢?”


    素心初化人形,自然是不懂邊軍將士的激壯情懷,小腦袋往城南懷裏拱了拱,很暖,暖到她多了一絲睡意。


    “能在城南懷裏就好。”


    素心想著,沉沉睡去,嘴角,浮出一絲笑意。


    “城南。”


    小靈子和祝賓歸手裏拎著一壺酒,越上屋脊,輕聲喚城南。


    城南沒有答話,依舊呆呆望著遠方,好像要將這黑夜看穿。


    小靈子一屁股坐在他身旁,自顧斟酒吃了,一杯酒下肚,身子都暖了幾分。


    “若是開戰,我們怎麽辦?”


    小靈子又斟了一碗酒,同樣望著遠方,似是問城南,又似是喃喃自語。


    城南依舊不理,沉默無聲。


    “唉!”


    小靈子搖頭輕歎,杯中酒一飲而盡。


    祝賓歸在一旁,自斟自酌,苦笑一聲,“我之前啊,為了能娶雅兒,進清風,入修行,雖沒那麽情願,但也沒那麽抵觸,可如今,見了這滿城軍士的死誌,忽的後悔了。”


    祝賓歸飲了口酒,搖頭輕歎,“若不是入修行,哪來的那麽多規矩?若不是入修行,我與這滿城軍士並肩一戰,又是何其壯哉?!”


    “可好多事兒,終歸是身不由己,不是我們能左右的啊!”


    小靈子長歎一聲,痛飲一口,不再言語。


    祝賓歸也不再說話,飲酒望向京都方向,眼中閃著濃濃的柔情。


    三人一狐就這麽靜默坐著,任由漫天的飛雪積滿了頭。


    柳稼軒一聲令下,城中軍士有規律的散去,值守的值守,休息的休息,方才還滿滿當當的城中,忽的空了。


    “吱啞~吱啞~”


    城樓上響起了腳踏新雪的聲音,一張梯子在屋簷上露了頭,柳稼軒順著梯子,爬上了屋脊。


    柳稼軒過來也拎了一壺酒,坐在小靈子身邊,沉悶自酌。


    “幾位,想來大戰不日將至,你們當如何?”


    柳稼軒幾杯酒下肚,忽發聲問道。


    小靈子苦笑一聲,“不瞞柳將軍,我們方才還討論這個問題來的,隻是……”


    小靈子說著,朝城南努了努嘴,又撇嘴笑道:“我們主事兒的,走神呐,愣了半天了,一句話也不說。”


    柳稼軒輕笑一聲,一雙眸子望向南方,那眼神兒,竟與祝賓歸一般無二!


    “幾位不要誤會,我不是來求你們出手相助的,我來找你們,隻是想求你們幫個忙。”


    柳稼軒飲了一口酒,酒水微涼,可入喉,卻極其暖心。


    “哦?柳將軍且說說看。”


    小靈子見柳稼軒的神情,不由有些好奇。


    柳稼軒低頭輕笑一聲,這八尺餘的壯漢,竟有些靦腆起來!


    “那是幾年前了。”


    柳稼軒好似張不開口,羞澀低喃。


    “那一次,我隨著陸遊之老將軍去京都討軍餉,到了京都,兵部的人虛以逶蛇,雖好吃好喝招待著,卻半句不提軍餉的事兒。”


    “那時候,我年輕不懂事,脾氣衝得很,實在忍受不了官場上的客套寒暄、虛情假意,與兵部的官員發生了言語上的衝突,頂撞並毆打了那名官員。”


    柳稼軒說到這,更是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說咱一個常年在邊關跟蠻邦打交道的大老粗,哪知道那些人心裏的彎彎繞?我這一打,正中了兵部的下懷,軍餉沒影子了不說,甚至還要治我的罪!”


    “多虧了陸老將軍,說破了嘴皮子,才將這件事兒壓了下來,雖可保我無罪,卻也不敢讓我再在京都呆下去了,陸老將軍那時候,許是已經知道了些什麽,我打人的事兒了,當即安排我迴邊城,可是,即便如此,卻還是晚了。”


    “我剛從驛站出來,便被人給堵了。”


    柳稼軒飲了口酒,繼續道:“那些人有備而來,我剛出驛站,還未上馬,便被套住了頭,那些人圍上來就打,硬刀子軟棍子雨點兒似的往我身上招唿!”


    說著,撩開衣襟指著一處猙獰可怖的傷疤給小靈子和祝賓歸看,“喏,這就是那次留下的,說實在的,我與蠻軍交戰多年,都沒這麽兇險過,可是那次,險些死在了自己人的手裏。”


    柳稼軒說著,痛飲一口,有些沉默,眼中情感錯雜,說不清是憤怒、難過還是開心。


    “那些人下手極黑,出手就想要我的命,若不是我有些底子禁得住幾下揍,許是真丟了命去!我拚命反抗,終於找了個空當,突出重圍,逃出了他們的包圍圈,可他們仍舊緊追不舍,跌跌撞撞間,我逃入了一家青樓。”


    柳稼軒說到這,望著京都的方向,癡癡笑了。


    “青樓誒!”


    小靈子捅了捅祝賓歸,揶揄看他。


    “聽著呐,青樓就青樓唄,這天底下青樓多了去了,又不是隻有我家開!”


    祝賓歸白了小靈子一眼,嘟囔道。


    “哈哈哈!這天底下青樓多是多,可在這一行,要你你家說是老二,誰敢自稱老大?”


    小靈子哈哈大笑,調侃祝賓歸。


    “哦?你家是開青樓的麽?”


    柳稼軒問祝賓歸道。


    “別聽他瞎扯,柳將軍你繼續說!”


    祝賓歸瞪了小靈子一眼,繼續聽柳稼軒的故事。


    柳稼軒飲了口酒,呆愣愣望著京都,又陷入了迴憶。


    “我逃入青樓,那幫人依舊緊追不放,我情急之下,翻入到了一個姑娘的房中。”


    “那姑娘的屋內,整潔而樸素,沒什麽太多的擺設,倒是種滿了花,看得出她是個極愛清靜的人。”


    “滿身血漬的我貿然闖入,顯然是擾了姑娘的清靜,可我為了活命,卻也隻能在那姑娘房中躲了。”


    “那姑娘沒有說話,隻是打開她櫃子的門,要我進去藏好,她的房間,也確實沒有什麽其他地方可藏,情急之下,我隻得藏到了櫃子裏。”


    柳稼軒說到這,搖頭笑了笑。


    “誰知道,這在我看來本是必被發現的地方,竟真的躲過了那群人的追殺。我在櫃子中藏著藏著,就昏死過去了,再醒來時,已然是在她的閨床之上。”


    “我睜開眼,身上的傷口都已經細致包紮好,床前凳子上,擺著一碗還溫熱的湯藥。”


    “我起身尋找那姑娘,抬眼竟發現那姑娘伏在桌案上睡著了。”


    “我的動作驚醒了她,她起身見我醒來,卻不說話……”


    柳稼軒話還沒有說完,便被一旁的祝賓歸接了話,


    “她是個啞女,在你養傷期間與你互生情愫,在你臨走時,與她許諾,她不得取悅於人前,待你功成名就,來娶她迴家!”


    柳稼軒錯愕看祝賓歸,“這……你怎麽知道?”


    “虧你還記得她,這些年來,她一人在青樓,甘做奴役,都不肯於人前賣藝取悅他人,我當是她的心上人是誰,卻不想是你!”


    祝賓歸淡淡瞥了柳稼軒一眼,“你可知道,當年遇到你之前,縱是她不能言語,可憑著一張素琴,一舉奪得花魁?你知不知道,她一夜之間聲名遠揚,多少達官貴人慕名而來,隻為聽她一曲琴音?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後,她封琴絕客,每日看著你贈予她的那枚玉玨,相思繾綣?!”


    “你……”


    柳稼軒聽祝賓歸的話,端酒碗的手都微微顫抖,“你認識她!”


    “何止是認識!我就相當於她看著長大的!”


    祝賓歸撇了撇嘴,道:“我曾立誓,要是見著了誤她那名男子,必先毆之,卻不想竟然是你!”


    柳稼軒苦笑一聲,口中的酒都有些發澀,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湧上心頭,竟然想哭!


    “若是我戰死……你們能不能……”


    “不能!”


    祝賓歸一雙眼睛微微眯著,“她還在等你,等你迴去娶她,所以……你要活著!”


    “但願吧,若是我能活下來,什麽功啊名的,都不要了,隻要她!”


    柳稼軒端起酒壇仰脖一飲而盡,沉默望著京都不再言語,隻是這八尺餘的漢子,眼中的那抹柔情,甚至蓋過了漫天的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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