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造司為領府麾下諸府司之一,專司坊造之務。監司為坊造司之司長,全權管轄領邦域內一切坊造事務,因而往往也由領邦中最具聲望的坊師長造擔任。


    良造晁參是黎陽府的監司,肩負著督促教導坊術之責。倘若穀辰接受少監司的任命,那站在近水樓台先得月的立場,自然能隨時跟晁參請教坊術——鄔言的話裏隱含著這番意味,但遺憾的是卻並未被某人所察覺。


    “晚輩穀辰,見過晁翁。”


    在知曉那飲茶老者是監司良造的那刻,穀辰的注意力便當即轉了過去。


    “實不相瞞,晚輩對‘鑄器’能通有所不解。晁翁既為良造,可否請為我解惑?”


    走過去的穀辰,在報上姓名便立即把疑問給呈上。這番全然無視常識跟禮節的唐突招唿,讓原本打算擺架子的晁參也給打了個措手不及。晁參愣然看著眼前滿臉期待的後生準造,好半晌後才出言迴應。


    “你說的‘鑄器’,是指‘融欞’?”


    “融欞?”穀辰訝然著。


    “‘鑄器’的稱唿太過古老,在百年前上造華胥開創融法後便不再使用,現在皆其稱為‘融欞’。身為坊師居然連此常識也未能知曉,真是豈有此理!”晁參冷哼一聲。


    “慚愧。晚輩是半路出家,好多常識都尚未補齊。”


    穀辰低頭致歉。半路出家是事實,而且晁參既是良造又是長者。站在如此立場被說兩句就立刻暴跳如雷的話,那與其說是自尊不如說是自卑還真恰當。穀辰不以為忤,反而抓住機會請教起來。


    “那麽,可否請晁翁為晚輩略略講解‘融欞’之法?”


    “唔……”


    大概還是初次遇到如此厚臉皮的後生,晁參也有些抓不住步調,皺眉打量著穀辰。那模樣讓旁邊觀望事態的鄔言也感到緊張。


    要知道,晁參是黎陽坊務的首席執長,讓穀辰擔任少監司也是鄔言與他商議後的判斷。野生坊師的穀辰並不知曉坊間規矩,那打蛇上棍般的態度哪怕在鄔言眼裏也足足稱得上無禮,要是因此惹惱晁參的話,鄔言也隻作出他不適合領府職務的判斷。


    鄔言默然注目著事態,但晁參並未像預期般地拂袖離席。


    “哼。”晁參重重哼了聲,正眼瞥著麵前的坊間後生,將他上下仔細打量一番。“穀小子,我問你,你用化蘊煉藥都是自己琢磨出來的?”


    “咦?啊是的,我從坊造司那裏拿到藥譜,便試著煉製出來……”


    “胡鬧!”打斷穀辰的話,晁參氣得吹胡子瞪眼。“照著藥譜煉藥?藥譜上應該隻記載著素材的基礎配方,具體素材要如何炮製、靈梵該何時汲取、依照時節增減素材之類,這些你都能從藥譜上知道麽?一知半解就敢上手煉藥,甚至還跑去沌墟售賣!你可知道,靈藥煉製稍有差錯,對用藥者便是性命之危嗎?!”


    因而晁參的主張毫無疑問是正確的。


    靈藥曆來都是頗為昂貴的消耗品,哪怕拓荒者也是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動用——換句話說,動用靈藥的場合絕對是身陷危境的時刻。要是靈藥在這時候發揮不出應有功效,那真的會讓用藥者麵臨如字麵意義上的“性命之危”。


    “呃……”


    穀辰一時被老翁的氣勢所壓倒,同時也不禁生出敬意。


    穀辰迴想起大學時隨便上手做應力實驗、結果被係主任叫停罵得狗血沐頭的事情。老翁給他的感覺和係主任很相似的,包括脾氣不好這點在內,都是那類有學問有擔當的固執老者。


    當然老翁所指責也沒有錯。


    藥譜說到底也隻是像遊泳手冊那樣簡單的資料,像晁參所列舉的那類細節在藥譜中根本找不到。就算用化蘊汲取靈梵,也有時機和火候上的講究,這些都不可能在薄薄幾頁藥譜中講明白。科班出身的坊師無不是長年累月跟著師父修學,逐漸累積經驗才得以搞通其中玄妙的。


    至於穀辰之所以能單憑藥譜便煉出成品,一大半原因在於其直視靈梵的天賦。


    尋常坊師隻能用經驗和感覺來隱約揣摸的靈梵,在淨眼裏看得真真切切。不光掌握火候不成問題,甚至連析出成份有害無害都能看得清楚,格物坊的靈藥能在拓荒者中得到如此好評,其原因也在於此。


    當然這樣的事情絕對不能對他人直言,穀辰也隻能低頭給予最保守的迴答。


    “晁翁所言甚是。不過晚輩煉出靈藥,皆先以自身確認無錯,而後才會出售的。”


    “親身試藥嗎?哼,果然是如傳聞般膽大妄為之輩。倘若你是信和坊弟子,老夫非把‘規矩’兩字從頭開始敲進你骨頭不可!”晁參重重哼道。聽得良造如此說著,那名背後默然侍立的女弟子不禁露出訝異神色,朝穀辰多看了幾眼。


    “晚輩愚鈍,還請晁翁多多指點。”


    穀辰當然也察覺到女弟子的視線,不過還是繼續擺出請教尊長的晚輩姿態。


    和大學時係主任類似,像這般有真材實料的老學者往往也特別看重學問傳承,放低姿態請教的話十之八九都能得到比較好的結果。這是穀辰的經驗之談,而實際情形也確實如此。


    “……哼,既然問到‘融欞’,我倒問問你對‘化蘊’實質知道幾分?”大概是對穀辰的態度還算認可,晁參轉而談到較確實的問題。


    “化蘊實質?晚輩感覺,用化蘊煉藥,實質就是把靈梵從素材中汲取出來的過程。不知對是不對?”


    “哼,以半路出家來說,豎子有此見識算是難得。”晁參點點頭。“坊術是‘紡織靈梵’之術,無論靈藥或蘊器皆是編靈梵而生的造物,因而化蘊和融欞的本質都是幹涉靈梵而已。隻是兩者恰好相反。”


    “恰好相反?”


    “不錯。化蘊是從素材中汲取靈梵,再以靈梵來滋養物體。至於融欞,卻是把靈梵嵌入物器中,以此驅動物器發揮效力。一進一出,莫不是相反嗎?”


    “確實如此!”穀辰聽得兩眼放光。雖然從坊造司那裏也得到不少資料,但那些隻算得上聊勝於無的書本知識,跟實績修為兼具的良造直接請教,獲得增益的深度跟廣度是截然不同。


    “請問晁翁,‘化蘊’煉藥多以外域本草為素材,但依‘融欞’鑄器卻似乎並非如此,


    請問這是為何?”


    “那是當然。吾輩血肉之凡體,常需五穀肉蔬以充養。本草諸藥為天地之精,其內蘊之靈梵用以滋養吾身最是恰當,故而煉藥才以諸本草為素材。此乃自然之攝理。”晁參點頭迴應著。“靈藥施於人,故以本草為基。蘊器形於物,其效非本草所能觸及,因而融欞所用之素材亦取自物屬。”


    “取自物屬?”


    “天地蘊生萬物,萬皆蘊含靈梵。然造物萬端,其靈梵內蘊亦有多寡精糙之別,其質之上乘者稱之為‘髓’。髓具物性,為靈梵之元精。宿有靈髓之物屬,即是融欞鑄器之素材。小子可解否?”


    “宿有靈髓的特殊物屬嗎……”


    穀辰下意識想到離宮主留下的巨兵鎧甲。鎧甲中蘊藏的那枚紫光球,應該就是晁參口中“具物性”的“靈髓”。當時穀辰是用右手梵印把紫光球從鎧甲中直接剝離出來,放在梵藏中素材,但從晁參解釋聽來,尋常坊師似乎做不到這點。包括良造晁參,也隻能以宿有靈髓的具體物器來當融欞鑄器的素材。


    “類似荒怪留下的特殊物具,就可以用作鑄器的素材?”穀辰確認著。


    “孺子可教也。”晁參欣然點頭,看向穀辰的眼中多了幾分欣賞。“其實除荒怪髓質外,上品煌石亦是常宿靈髓的物屬……嗯,把那枚煌石拿來。”


    晁參目光落到旁邊的置物架上,置物架某格放著一枚大如合掌的朱紅煌石。朱紅煌石晶瑩剔透,全無雜質,顯然是石中上品。光照下其內隱隱有紅霧流轉,看上去美妙絕倫,故而才被擺在茶室當成裝飾品。


    對富裕商賈來說,那枚煌石或許是價值千金的收藏佳品,不過落在坊師眼裏,也就是造物用的上好素材而已。晁參朝穀辰努努嘴,而後者亦沒多想地把那塊煌石給搬下來,放到麵前茶桌上。


    目睹穀辰舉動的女弟子頭上冒出縷縷黑線,雖然滿臉很有話想說的神情,但因良造晁參也是徹底來了興致的模樣,她也隻好別過頭去努力沉默。


    “以融欞鑄器須得先學辨析物性。”晁參摸著那枚朱紅煌石,淳淳教導著後生。“好比這枚煌石,其中便宿有陽質火髓。若以融欞之法將其嵌於器物之中,則能賦予器物以火法,此即是最簡之鑄器。”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穀辰亦是聽得喜不自禁。盡管靈梵造物是源自先民遺產,千百年來的不斷演化,已令坊術形成自己的獨特係統。比起虹船上那些與時代脫節的離散資料來,向晁參請教無疑是更靠譜的方案。


    “晚輩鬥膽,可否請晁翁詳示融欞之法?”


    穀辰兩眼放光,朝晁參拱手請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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