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翁,多日不見,可安好否?”


    鄔言從椅上起身,向踏進茶者的那人謙和招唿著。


    走進茶者的是一位須發俱白的精瘦老者,年齡看來應該已踏入不惑之年,然而卻是精神矍鑠,腳步利落半點不輸給後生。老者臉上從胡須到鬢角都打理得一線不苟,神貌亦肅然有如刀削,隱隱散發出不怒自威的氣勢。若是缺乏曆練的淺薄後生,恐怕光是被那眼神瞪視就會為之心悸吧?


    要是穀辰在場的話,應該會當場聯想到大學時代那位動輒吹毛求疵、學術造詣卻高山仰止的係主任才是。對看不順眼的人事哪怕當著校長麵也敢直言駁斥,係主任這點讓眾學子相當敬仰,而眼前這位老者似乎也有著相同的風貌——


    要說起來,身為鄔家長女又以代城主身份執掌黎陽政務的鄔言,領邦內需要她起身迎接的人著實不多。不過就算如此,老者也未有何等感動的表表,目光在前方代城主身上略停半拍,隨即便明顯不快地舉起右手掩在鼻前。


    老者以袖掩鼻,朝茶室那邊的紫銅香爐示意了下。跟在身後的女弟子隨即快步上前,從懷中取出香包點燃後放進香爐中。從紫銅香爐的縫隙裏冉冉騰起縷縷青煙,在茶館裏彌散開來。青煙裏混著龍腦、薄荷、紫檀等諸多香料,妙香升騰,嗅之令人神怡氣爽,身心安泰。


    隨著香薰彌散,茶室空氣中那股淡淡煙草味也給驅逐殆盡。


    直到這時候老者才放下掩鼻的衣袖,有些惱怒地望向代城主。


    “老朽應該提醒過很多次了。那些南蠻夷子供上來的煙葉不是什麽好東西,既傷肺金又敗身水,長久抽之還會成癮。但城主好像根本沒放在心上呢。”


    “絕無此事。”鄔言認真搖頭。“本宮原本每日煙葉要耗掉三到五柱,經先生提醒後已降到每日一柱不到。此物確有提神醒腦的功效,政務困乏時抽上半柱,對斷事決疑助益不少。”


    “不過忘了先生今日會來拜訪,未及時遣人熏掃舍宅,倒是本宮的疏忽。這點還望先生莫怪。”說著鄔言朝老者拱手致歉。以領邦之主的身份做出這般的謙和表態,哪怕老者也沒法再追究下去。


    “煙葉之害非一日一時,令城主戒煙之事,看來非老朽之力所能及……也罷。”老者放棄般的搖搖頭,隨即才正了正衣冠,拱手致禮。“監司晁參,參見代城主。”


    “免禮。晁翁,請上座。”


    鄔言舉手招唿老者上坐,而先前熏香的女弟子則是恭敬侍立其身後。


    被鄔言尊稱為“晁翁”的老者,名叫晁參,是獲朝廷認證的良造坊師,也是黎陽城最悠久的“信和坊”的掌門坊主。除此以外,還是黎陽府特別聘請的“監司”。


    在乘黃諸國,坊師製做的靈藥蘊器是維持民生社稷的重要資源,但坊師本身卻並不接受領府管轄。和拓荒者的情形類似,坊師也是族群內部自成體係,部外者的領府很難插得進去手。為妥善運用這些掌握獨著絕招的人材,各地領府除了成立坊造司服務坊務外,還普遍采取聘請“監司”的做法。


    “監司”名義上有著監督黎陽領坊造事務的權力,而實質上亦是由坊社最具名望的坊師來擔任。一方麵領府用設置監司來製約本邦的坊社勢力,另一方麵坊社也可透過監司與領府達成溝通,可謂是極其重要的樞紐要職。


    良造晁參擔任黎陽監司已有十數年,論名望論實績都無人可及,而最關鍵的是晁參本人與黎陽公在年輕時曾為刎頸之交,連帶著對鄔言鄔真也當成自家侄女般的關照著。這點讓黎陽領得以與本邦坊社維持相對良好的運轉,黎陽領能屢屢安然渡過夏季荒災,可以說一大原因便是如此。


    “晁翁,您可有許久沒來城主府了。”


    “不敢。君臣有別,豈可擅擾。”


    鄔言鄔真自幼跟晁參熟識,幾乎將其當成親族尊長看待。不過晁參是老學究的古板性格,在拜訪城主府的場合都擺出自居客臣的態度,時不時還勸諫一番。今次鄔言請晁參過來,雙方在簡短寒暄後便很快切入了主題——


    代城主與監司的議題當然離不開黎陽領務,而要說出近來黎陽領最重要的事故,那毫無疑問便是“昏侯離宮化為沌墟”和“沌墟被拓荒者神速壓製”的事件。


    答謝拓荒者的慶功宴已在日前已收尾,擊倒離宮主的神秘客到最後也沒找到,因而當被問到壓製沌墟中貢獻最大的人物時,幾乎所有拓荒者都地指向了籠車鋪的主人。


    以流民之身來到黎陽城,晉升準造位,創立格物坊,繼而在沌墟攻略中大出風頭。短短數月間成遂如此事業,這樣的人物沒法不引起領府的注意。鄔言今次請晁參過來,便是想聽聽他對準造穀辰的評價。


    畢竟晁參是黎陽監司,而坊社圈子本身又相當有限,因而鄔言想當然地認為晁參應該對新晉準造有所了解。豈料她不問還好,一問之下晁翁頓時把茶盞重重磕下。


    “恕老夫直言,從未見過如此無禮的後生!”


    磕下茶盞的晁參氣得吹胡子瞪眼,其身後的女弟子則悄然別過臉去。從其反應來看,晁參在信和坊時應該沒少為此事發火。


    “區區準造位即敢設立坊組,堪稱狂妄!設立坊組後,一不請安尊長,二不親睦同僚,來來去去儼然視黎陽為無人之地,堪稱無禮!如此狂妄無禮之豎子,老朽我從未見過,真是氣煞人也。”


    “是這樣啊……”鄔言聽得愣住。


    黎陽坊社中自成體係,因而就連代城主的她也無從得知其間詳情。本以有鄔真監護應該沒有大礙,沒想到居然落下如此疏漏,實在讓鄔言啞口無言。


    不過這也著實怪不得鄔真。女司書確實有等時機合適時把穀辰引見給監司的打算,但奈何某人行動實在太過脫逸常軌。先滅泥澤主,後往沌墟駛,一係列鬧騰讓在時機到來前便已鬧得滿城皆聞,就算女司書想修補也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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