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等沈玳和阿進將食肆內的東西收拾完後,已經進入了夜半時分。


    晉陽城也早已沒有白日的車水馬龍,取而代之的是獨屬於夜色的寧靜祥和。人們關門閉戶,與周公遨遊太虛,長街上空無一人,隻有夏蟬還在吱呀吱呀地叫喚。


    詭異的是,沈記食肆外竟還掛著燈籠,暗黃的燈光下,阿進端正地坐在小灶前,將幹柴一點點喂進大火裏。柴火燃燒著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推動著炊煙嫋嫋而上,五福包子的香味也就此彌散開來。


    阿進聞著香味,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卻被不遠處,兩個攢動的人影吸引了注意。


    “這麽晚了,是誰在那裏?”阿進想著,正要前去查探,卻被屋裏沈玳不耐煩的聲音勸止了。


    “啊!這些臭蚊子一天到晚嘰嘰喳喳地鬧個不停,擾人清夢,阿進!快幫我點一些艾草來熏一熏!”


    阿進聽後,也顧不得那兩個人影了,他放下蒲扇,朝裏屋跑去。


    一趟來迴不過片刻功夫,原本整齊堆放在小灶上的十籠蒸屜竟散作一團,裏麵的五福包子也隻剩零星幾個了。


    而造成這一切的兩個罪魁禍首並未走遠,他們正縮在角落,大的將小的緊緊護住,即便如此,嘴上的動作也沒有停止。


    阿進怒斥道:“快住口,是什麽人敢偷沈記食肆的東西?”


    他一邊說一邊過去拍了下女人的肩膀,女人竟條件反射般地顫抖著,好似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偷吃完東西,被人狠狠鞭笞的過程。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並沒有襲來,女人亦狐疑地迴頭望去。


    一張毫無血色,慘白枯瘦的臉落入了阿進深邃的眸子。女人的臉很髒,也極瘦,臉皮幾乎貼著顴骨,中間沒有一丁點脂肪的填充,眼睛深深陷進眼窩,看著像是餓了許久。


    她的嘴唇蠕動著,即使嘴裏的包子已經將腮幫子撐到了變形,她依舊不停地往裏麵塞,好像隻有進了嘴的食物,才真正屬於她。


    她身下的小孩,也有樣學樣,把臉撐成了一個詭異的形狀。


    阿進想說什麽,卻見沈玳扇著蒲扇,穿著裏衣,就這麽走了出來。


    阿進滿臉愧疚道: “姐姐,對不起,我……”


    沈玳搖了搖頭:“沒關係,本就是故意引他們出來的。”


    “可你辛苦包了兩個時辰……”阿進越說越是自責。


    沈玳沒再迴複,隻一直看著女人,直到她把最後一個包子吃完,沈玳才說道:“馬氏招娣,河北平州人士,因家中糧田被占,就帶著兒子投奔親戚,不料還未走到,就雙雙餓死在了路上。”


    女人似乎很久沒有聽到過自己的名字了,沈玳一番話說下來,她忽然想起,曾幾何時,她也隻是一個普通婦人,靠自己雙手努力經營著自己的家……


    想到這裏,她不禁眼中噙滿了淚水,泉湧般的迴憶讓她記起來了,那個陰天,突發變故的陰天,是了……是那些禽獸……


    “那些天殺的禽獸,他們霸占良田不說,還殺了我男人,隻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沒了維持生計的活路,我們隻能去偷去搶……可……”


    女人淒厲地哭訴著,心中盡是委屈和怨懟,說到激動處時,連嘴唇都止不住地顫抖。


    “馬氏,你可還記得,乾合元年,上元節,發生了什麽?”


    女人黝黑的臉微微一愣,沈玳的提問像是一串清脆的鈴鐺喚醒了沉睡的山穀,讓她醍醐灌頂。


    馬招娣眨了眨眼,恍惚看到,那個老實憨厚的中年男人,他咧著笑,對她說:“鎮上新開了一家賣五福包子的,不但好吃,寓意還不錯,迴頭俺給你們捎點迴來,也嚐個鮮?”


    女人像是知道了什麽,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幾個空蒸籠,又很快搖了搖頭:“這……這是……不,不可能,不會的……”


    “這五福包子,本來就是為你們準備的,你郎君說,希望你們來世,長壽,富貴,康寧。”


    還沒聽完,女人就已淚如雨下,她捏著袖口囁嚅許久,最後拉著小孩一起朝沈玳跪了下來,哽咽著說道:“謝謝……謝謝!”


    此時霧氣愈發濃烈,將幾人層層包裹,猶如幻境。沈玳知道時候到了,便緩緩背過身去。


    阿進不知他們是何時走的,隻知再次抬眼時,霧氣,女人,孩子,都已經消失不見,好像他們從未來過,隻有滿桌淩亂的空蒸屜,是他們曾經存在過的證明。


    阿進歎了口氣,他轉身迴看,隻見沈玳坐在門檻上,她用手托著下巴,呆呆地望著遠方,若有所思。


    阿進有些恍惚,沈玳比他初見她時,沉澱了很多。


    “姐姐,他們走了!”阿進提醒道。


    沈玳點了點頭,她伸出手抬起,掌心憑空凝結出來兩道亮晶晶的銀線。銀線忽地便躥進了沈玳的脖子裏。神奇的是,她脖子上那恐怖的傷疤竟因此而縮短了幾分。


    沈玳沒注意到的是,不遠處的黑暗角落裏,一雙陰鷙的眼睛,在夜色的掩護下,正暗中窺視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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