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葉念安轉身即行的背影,寇隼心下暗忖這是一個值得信任又可重用的人。


    夏末秋初的節氣,饒是白日亮光,行路困乏,葉念安周身仍是被一股不屬於此刻的涼意籠罩,不由發出一陣無奈唏噓。


    他不是沒有聽出寇隼藏在這番話中的隱晦,這是恭維也算是警醒。


    說起來,鄭帥畢迴京複命領賞關他葉念安甚麽事?和寇太傅又有甚麽幹係?


    要說守城也好、退兵也罷,這於他葉念安而言,一切都是不圖功利,不含私心的舉手之勞。


    鄭帥畢既然特意登門,必定身負使命。那麽……


    想到這裏,葉念安心頭莫名一怔。


    他知道,此趟迴京,自己已然又走迴了被人牽製推著走的老路。


    隻不同的是,推他之人身居高位,容不得他也更讓他無力反抗。


    迴房和衣而躺了幾個時辰,睜眼已是四下落黑。


    葉念安覺得不過就是闔眼打了個盹兒的工夫,起身連灌入兩杯涼開水後,腦袋才略覺清醒,肚中空叫也緊隨而來。


    ‘卜咚卜咚’正在此時,合緊的門扇正慢悠悠地啟開,搶先探進來一顆小腦袋。


    ‘爹~爹~’


    葉念安見到小雙兒唇邊沾著一串晶瑩水滴,扯露著幾顆稀零的白芽撲將過來,方才還愁慮思索的麵頰瞬間揉開。


    “雙兒喲,爹爹的小雙兒是睡飽了呀!”話還沒完,葉念安已撅高兩片薄唇貼了上去。


    小雙兒眨巴著兩隻桂圓眼,用肉肉小手輕輕拍了拍自己圓鼓鼓的肚子,爾後便舉起一雙無辜童眸盯望著葉念安,不則一聲。


    “雙兒小肚子癟癟的啊?嘿,你這小機靈鬼,餓了肚子才惦記我這爹爹呢!”


    葉念安與小不點兒對視了片刻,自言自語似在尋問,語氣裏透出一股子酸味。


    “誰說雙兒惦記他爹了?!”


    不意門檻方向突然有道聲音傳來,葉念安偏過頭一望,隻見龍小青不知何時倚在了一側門扇上。


    經了大半日的整頓休憩,此際的龍小青一襲白紗,將發髻向後高攏成一束,梳洗裝扮秀氣飄逸,精致不失利落。


    “嘖嘖嘖,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葉念安幾步湊近,從上到下認真仔細地打量了好一陣子,才幽幽吐出這句道。


    已抬高將要跨過門檻的右腿,葉念安又冷補丁一個側首,發問道,“龍殿司戾氣驟斂,這是知道人在屋簷下麽?”


    “小公子謙謙君子,生性多謀,怎地夔州路一圈雲遊下來,也變得如斯心急多疑呢?”


    龍小青不慍不怒,嘴唇沒打一縷褶子就將話接了過去。繼而慢條斯理暗諷道,“葉先生人中龍鳳,眾目共睹,這趟迴京定是會大展拳腳,為你大宋中土敬心獻力。”


    此際,屋外已去了日裏白光強曬的熱頭,頭頂月色安寧,偶有幾縷輕風擦過。


    葉念安聽著龍小青平平無波的話裏似裹挾了威脅,抑或是警醒一道襲來,腦中思路反變得異常清晰。


    “走吧!去找寇爺討飯吃!”葉念安架著小雙兒兩條肉胳膊,扔下話頭徑直向前走去。


    “記得上次在礬樓設宴,乃是聖上下詔令寇某青州返京,為爾等進京接風洗塵。


    當時,葉先生為救寇某身負重傷,又於酒閣內偶遇寇某故友盤問,那日先生談吐措詞不驚不亂,尤顯儒雅風度,令寇某刮目相看。


    一晃數月,仍是曆曆在目。”寇隼高舉酒杯,往葉念安身前推了一推後,一仰脖頸悉數倒盡。


    “念安做夢都未及奢望過,有朝一日能脫去死囚身份離開青州,結識寇爺且自由灑脫來到汴梁。


    這一切,若非寇爺您,念安還在那桎梏牢籠裏拚死掙紮呢!”葉念安自斟滿杯,迴了一禮。


    “寇某惜材,先生有才,實屬有緣。”


    寇隼碰了碰葉念安手中正舉的玉杯,話鋒一轉道,“此緣乃天賜。哈哈哈哈!”


    一來二迴,數杯下肚。


    葉念安麵紅微醺忽聞寇隼說出這話,心下一緊,並未立時參透話中之意。


    隻想到自己這番雲遊兜兜轉轉一大圈,仍是迴到汴京寇府,倚仗寇隼太傅,方可實現家國大辱,弑妻之痛。


    諸如此憾瞬息上湧,頃刻間盈滿葉念安的整個腹腔。


    葉念安不敢再往深細想,於僅剩幾根未被麻痹的神經中醒轉過來。


    借著酒氣,擼起衣袖,衝著寇隼表態道,“若非寇爺,念安今時今日身首何處還無從知曉,何言其他!


    現下念安家事已了,隻幼女雙兒須得撫養長大,其餘旁的都如過往雲煙,同青州那個死囚河工一道冰封於南陽河堤了。”


    “葉先生此言忒重,寇某人不敢擔。白日裏趕路疲累,不好耽誤先生歇息,寇某的話也隻說到一半。”


    葉念安正提到唇邊的酒杯戛然止住,心念道今兒寇爺到底是意欲何為,怎地來來去去賣了半天關子也不講句人話,下意識間雙眉就擰到了一塊兒。


    也不作他想,撩開前襟衣擺,雙膝齊落。


    “幸得寇太傅解救念安脫離水火,念安的這條賤命自當是寇爺您的!請寇爺放心,從今往後,念安將誓死追隨寇爺,與您共築家國,共展……”


    “哎,不忙不忙。葉先生豪爽、正直、講義氣,如此不可多得之人,實乃寇某之幸。”


    寇隼半曲低身體至地下葉念安平肩,朝其低垂臉頰噴著酒氣。


    “鄭將軍生性豪邁,待人以誠,葉先生當日作為路人,在不知敵情虛實之下便為朝廷輕履險地,出手相助之舉頗為感動。


    進京麵聖時將渭州守城、成都府退兵兩次戰事的前後始末向陛下一並交代了徹底,全程皆無居功自傲。


    僅此一點,寇某人心底無不佩服。”


    寇隼這一說,眾人頻頻點頭。


    當日在渭州城界,鄭帥畢對其一行的照拂以及相別離開時的再三挽留,皆乃眾目共睹。話裏話外除了真城,全無半點虛情。


    然則,葉念安此刻雖也內心觸動。


    隻是這一番話再聽進耳中,意思已然有些變味,望著手中斟滿的酒杯陷入沉思,恍如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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