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乘著諸人對話不注意的間隙,葉念安已匿於暗處一一偷覷了各人微妙言舉。


    猶是整宗事件裏,時驚時愕、時喜時悲的三個緊要之人。


    那微不可察,欲語還休的糾結思愁,皆被葉念安一並攬盡眼底,端的是分明真切。


    如單憑雷柔、陳友文的表情反應來看,雷茂霆進穀一事,二人都不像是事前知曉。


    葉念安見陳友文人雖坐著,眸子裏卻不安分地和著幾絲忌恨鬱色,交替泛濫,陰晴不定,一副生無可戀的絕望神態,不由從心底隱隱滋出一縷擔憂。


    葉念安心下早已猜出,雷茂霆能這般出奇不意現身穀內,又能將事進行地如此嚴絲合縫,除了與也瑟強強聯袂這招,絕無其他。


    不過,此舉是招狠棋,同也是步險棋。


    非但能將陳友文擊得措手不及,將他徹底逼至死角再無還手之力。


    更戳中了他不舍割棄麵對的軟肋,翻開了他心頭褶皺裏包藏的那道底線。


    此刻,身雖處在三絕穀,但二人咫尺相對,距不過臂。


    如再強逼,保不齊會激怒這廝生出甚麽豁出性命的荒唐行徑,往死裏去戰的冒失舉動。


    旁人自不消說,就怕雷氏父子在三絕穀內惹出甚麽體膚偷襲被襲此類事端,背上官司,反而不好收場。


    思至這處,葉念安鬆開眉結,未保周全,意欲上前隔開二人,表示兩句了再行計較。


    隻不料,雷茂霆淡然無波的一番話說得輕描淡寫,卻把在場諸人嚇得脊背發麻,陰森森的覆上一層涼意。


    猶是已被震驚地盯在椅凳,半天未出聲響的陳友文。


    轉瞬間,堂內氣氛變得有絲古怪。


    初時,諸人都未刻意提及自己身份,此際就更不知用何說辭來擺脫化解麵前的尷尬窘境了。


    陳友文知道,沉默是無聲掩飾的失敗。


    但隻要一想到此來原是為拉攏也瑟聯盟,卻避重就輕、繞圈打轉了小半天,最後被人算計著當成槍使。


    饒是眼下做不到斂去所有思緒,裝作坦然,但事情到了這步,再不道破絕非常理。


    陳友文思來想去,一個不經意,又將盈滿怨氣的雙目停在了也瑟、雷氏父子三人臉上。


    然而,數目交視的一瞬息,陳友文像是想通了甚緊要關節,身子如若嗆進一口冷風,驟然拱出半道弧背來。


    已經太晚了……


    即便此刻他想要借機偽裝,隱拭裸露的慌張,也來不及阻擋對麵早已恭候著,盛滿精光的灼灼細眼。


    以及劈麵蓋來,由內而外宛如鑽石一般閃爍的耀眼光芒。


    陳友文的兩片薄唇微微翕張了一下。


    饒是好些話已經推到了嘴邊,此一慌張,又不得不生生咽下。


    終究沒有說出口。他有些怕了。


    怕他努力熬著的一腔忿恨,隻在一張嘴間就如碎石流沙一般直瀉千裏,全數瓦解。


    這一刻,陳友文誰也不怨了。


    他一手掂著身體裏的狂妄野心,一手捏著不輕易示人的偽善麵具,打量著跟前神色不善的雷茂霆,心底一陣唏噓。


    ‘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


    人心隔肚皮。欲圖他人,翻失自己。著實不可自比於人呐!


    一切因緣際遇,世間皆有安排。今兒個,他陳友文算栽了!’


    陳友文躲在眼睫後的眸光漸漸渾濁渙散,隱約透出的幾道血絲,脆弱的拂如隨時隨刻都能化作萬縷龜裂的碎片。


    既然榮枯生死做不得主,便隻得妥協聽信命運擺弄,去還不知哪遭結下的果、欠下的債……


    也無謂掩飾露出的猙獰扭曲,仿佛之前打轉繞圈的焦灼等待,以及謹小慎微的惴惴不安,從來都沒存在過。


    “雷總都督當真氣魄了得。


    不管老少,昂頭低首須臾之間,怪不得令公子這會兒還蒙於鼓中,對此設局一概未知呢!”


    無論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裏麵必定夾雜著一己私利。這是人之常情,更是無法避免。


    陳友文明明肚裏恨雷茂霆恨得牙癢癢,嘴裏仍是假裝手足情深,將其誇獎了一番,而非惡語相向,將話盤死。


    “雷總都督拐著彎彎,愈發繞離得遠了。


    你我皆是江湖大道混跡了數年的狠手,就別打甚麽啞謎了,打開窗子痛快點兒亮話吧!”


    此際堂中之人,各懷心思,互相並不道破。


    故被陳友文單刀直入的一副凜然赴死之態,驚得一怔。


    凡非議甚麽人事,這裏的官政暖風一般都不會當麵發作,撕破麵子。


    因而,除了毛深皮厚的刺頭,多數人都隻選在小範圍的熟人中間非議,所議語意大多也是繞彎彎,顧全當事人的情麵。


    也瑟頗為滿意地瞟了眼陳友文,雖然此人非是善類,但見風使舵的本性可以為他順著風勢一路開道掃清阻礙。


    陳友文這樣的人,也瑟自然是要好好利用的。


    “哈哈哈哈~


    陳知縣貴人事忙,一向無事不登三寶殿。


    我等就擠幹了水分,開門見山直道來意吧!”


    聞言半晌,陳友文噌地一下睜圓了眼瞳,沙啞著嗓子嘶吼了幾聲。


    那聲音猶哭似笑,滿斥了惱怒煩躁、痛苦哀戚,錯綜複雜的教人看不明白。


    此刻,眾人再瞧麵前侃侃而談的雷茂霆,忽覺這個‘從天而降’的夔州雷總都督,較之初時那份獨有的詼諧狡黠外,又多出幾分適才渾然未覺的威懾震撼之力。


    “來意?”


    陳友文輕聲稟告,字字清朗,言辭不失委婉。眼尾末梢斜睨瞬息,突然又把話停了下來。


    不見有人反應,才複又把話續道,“嗬嗬,雷總都督莫非是在說笑麽?


    愚弟一徑提過數遍,進穀乃是尋見總把頭商議雷府公子遭那惡人擄劫,前去營救一事。”


    “哈哈哈哈!愚兄不願向我等張揚透露,全是要你我知道謹慎。


    畢竟江湖詭詐,那些人情冷暖,處世之道,你我閱曆尚淺,還待琢磨斟酌……”


    一直默不作聲的也瑟與陳友文飄將來的心虛目光靜靜對視了半晌,忽而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仿佛一顆小石投進湖麵,漾起了不應有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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