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至此,氣氛陡變。


    陳友文抬首,小心翼翼地窺探了一眼也瑟麵容,欲從其臉上觀出甚些微旁的神思心緒來。


    不巧的是,也瑟靜如石像,古井無波,安詳地不泛一絲漣漪。


    隻在深眸底處偶有眼波泛泛,如野獸覓食鎖定獵物一般,緊盯著陳友文的臉,一眨不眨。


    這一觸視,陳友文恍若深山老林裏遭人追捕的驚猿脫兔,倉皇逃竄。


    如非日白青天,陳友文斷不能相信,自己也會陷進這等進退維穀的兩難境地,直疑是在做夢。


    念至此,陳友文下意識用力搖晃著腦袋,又舉臂揉了揉眼睛。


    映入眼簾的,卻是席間幾個的灼灼精光,正如利刃一般刺穿過來,直戳得他怔在原地。


    陳友文心髒‘撲通撲通’如捶重鼓,腦中思慮仿若磨盤飛速運轉。


    ‘夔關水運,堪比水上江湖……’適才書生所語,徘徊耳際,揮之不去。


    ‘唿~’陳友文緩緩吐出口長氣。


    想到屬守夔關水界幾數年,萬千江水,各色世態,分類劃檔,早是約定欲成,見慣不慣的事情。


    陳友文知道,在這種地方呆得久了,生殺予奪、人命螻蟻看得多,對熏利權勢、富貴榮耀就更看得重,慢慢就會被麻痹的沒了心。


    ‘總說泥沙俱下,魚龍混雜。’


    他始終冷眼旁觀,縱容放任各路牛鬼蛇神、魑魅魍魎的妄意歹念,在這滔滔夔水下,興風作浪,各顯神通。


    要麽霸行橫流,要麽葬身水腹隻為飽己之私。說到底,他還是不肯做那俗人。


    陳友文思緒已然飄遠,未覺有人馳至跟前。


    驟然間,響起一串柔和人語道,“念安且給陳縣令講一個我聽來的故事。”


    葉念安靜觀了一陣陳友文青白不定的麵孔,知其心裏正做困獸之鬥。


    故而又插進一段師傅釋比曾講與他聽的故事,欲再施力推上一把。


    “從前有個嗜愛下棋的棋迷,走南闖北,廣覓棋手對弈。十年風雨,棋局無數,一直都是輸贏參半,頗不甘心。


    有一天,他登高遇見一位神仙,便向這個神仙討教下棋必贏之法。


    不料神仙卻答,‘世上並無必贏之法,卻有並不輸之法。’


    這位棋迷聽到,心甚歡喜,暗想能有必不輸之法,倒也不差,便請求神仙教他此法。


    誰承想,神仙又答,‘不下棋,就必不輸。’


    棋迷不解,神仙又答,‘人生在世,本就是一盤棋局。強者是棋手,弱者是棋子。


    不謀全局、行棋不慮後果者,終因一葉蔽目而全局敗北。


    如此,不如不下。’”


    陳友文在心底細細咀嚼著葉念安所講的故事,總覺這串長詞意味深長。


    然還未及想通想明,對麵書生兩片薄唇又微微闔動起來。


    “自古有雲,‘蜂蠆入懷,解衣去趕。’


    陳縣令還沒有覺察,勾三、股四、弦五,此勾股形理與您、與總杆首、與雷總都督,頗為相似嗎?”


    葉念安依是一派溫和淡淡,出口之話卻拂如水滴滾油,驟然驚詫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猶是全程靜默聆聽席間諸人說話的也瑟,這會兒聞見此言,眉頭狠狠搐了一搐。與桌上幾道目光又刷刷轉迴二人身上。


    幽幽飄來的幾句,既像對大家說的,也像是對他說的。


    陳友文腦中嗡的一記,霎時麵無血色。抬頭的一瞬間,全明白了過來。


    逼戾眸光逐一掃向圍坐的這幹人,甚麽舉酌小飲,甚麽高人相議,全他娘是扯淡!


    陳友文當下有些清醒的發虛,他好似預見到了前些時日親手操辦,苦心營造的浩瀚聲勢大舉落空。


    如此這趟弄出的禍事,也指望不得總杆首的庇護。


    那麽,今兒進穀商議討饒,以及方才卑微苟且的伏低之態,隻怕最後也是一場掃興。


    猶自想到了這層,陳友文胸腹莫名生出一股無奈,混雜著些微鬱氣緩緩升騰蔓延。


    陳友文忘了,在夔關水運的這把利刃下,是一張環環相扣、編織經久、延伸深廣的利益網鏈。


    夔關船運,經此往複,之所以能這般暢行無阻,就是因為有三絕穀和夔州總督府三者間通力合作。


    明麵上,世人所見是兩兩牽製,暗道裏,相關局內人掣肘製衡。


    這正是麵前書生,用心良苦引出的這段勾股理學。


    陳友文開始不安起來。


    直到這時這刻,他才幡然醒悟,麵前諸人費盡心思,自編自演的擄人綁架、酒筵商議這幕,全是要旁推側引了他自暴行徑,主動上鉤。


    然後再堂而皇之晾出底牌,認清他與雷府、三絕穀之間,相製而相扼的鐵三角關係。


    此刻,如再點頭然諾,便是對前陣時日脅迫雷總都督上繳官印、私封夔關水運、濫殺江上船商貨客的狠毒行徑自認不諱。


    更會一並牽出,在總督府衙前誣蔑雷茂霆囤居大米、哄抬糧價、勾結三絕穀匪首包攬夔州水運陸路、私僻鹽道克扣關稅……


    諸多空放在外的厥語汙詞,如斯出格混賬之事,竟然反成了他武龍縣陳友文以下犯上,構陷嫁禍朝廷命官的有力佐證。


    義父身前打拚,苦心積攢下來的這份事業也將付諸東流。


    還有那新任總都督雷茂霆,如非一擊即中,將其置死,他日鬧到朝廷再要追究起來,他陳友文左右還是個死……


    思忖至此,陳友文蹙眉抿唇。


    說到底,這般壓上全數家當,豁出性命不要,隻為博一個夔州獨大。


    贏了,夔關水陸兩道乃至川東這路行商走貨,盡數捏在了他陳友文手掌心中,水上江湖改作姓陳。


    輸了,他這個曾在王村夔關霸行一時的武龍縣令,與其妻兒老小、一眾有功之臣,一齊腦袋搬家。


    夔江地界,至此改姓易主,重歸朝廷。陳友文木著臉,靜靜望著麵前眸光熠熠,城府如潭的葉念安,背脊爬上一抹寒意。


    “謀算如博弈,落一子而全盤活。陳縣令心思縝密,能屈能伸,乃是肚子撐船的大將之才。


    爾等這場角逐,其實陳縣令這一局明明已經贏了。


    卻因為盛夏常有的幾場暴雨,江水暴漲,導致夔門水勢一時失控,擊破了陳縣令的整盤心境。


    如非陳縣令逼官繳印,急於求成,行事手段也不會俘誇到如斯迥失分寸的地步。


    您,也是無計可施,不得已,才進穀尋助總杆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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